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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他带走罢。”谷璧卫无情地转身,“所有人现下去追白帝之子,莫要让他逃出在下的掌心。”
谁料乍一听闻“白帝之子”四个字,楚狂竟又挣扎起来。仙山吏们只觉自己按着的好似是一条翻身地龙,转瞬间便被一股奇大无比的劲道冲跌开来。楚狂发指眦裂,口中鲜血横溢,足尖一踩,踢起地上掉落的残剑,旋即抄在手里,复向谷璧卫杀去!刹那间,漆黑的触手八方而来,将他刺透。谷璧卫身躯中爆裂开来的泥浆织成一片大网,将他缠结在中央,楚狂如一只落入网心的蛾子,被凌空吊起。
谷璧卫面无表情。楚狂鳞伤遍体,与自己相抗本就是如飞蛾扑火。
于是他弯身拾起承影剑,毫不犹豫,一剑刺穿了楚狂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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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深径回,背后的人影急追不迭,如塞空黑云。郑得利头戴箬笠,身披桃纹披风,心跳急促,仿佛能震碎胸膛。
他往后疾瞥一眼,只见追来的尽是着半臂短衣的岱舆百姓,只是眼瞳漆黑,神色僵木,郑得利心下骇然:好一群被谷璧卫操纵神智的行尸走肉!
方才启程前,他穿上楚狂递与他的衣物,假扮作方惊愚前往岱舆城关。楚狂说过会拼死护住他,让谷璧卫对他的身份不起疑。乘这间隙,那唯一被救下的瀛洲义军阿缺会将昏迷不醒的方惊愚带往员峤。他们二人是诱饵,是弃子。
眼前忽而闪出一队人马,是挥舞长刀的岱舆铁骑,一枪三剑箭如飞蝗般奔来,郑得利舞起披风,仔细裹住左手,假装已断了臂,身上却仍中了几箭。他一面忍着裂骨破肉的剧痛,一面抽出自怀里藏着的火铳。这是当初他从楚狂的行装里拣出、本欲以护身的,里头早装有黑火末、铸铁块。他点燃火绳,对准追来的岱舆铁骑便是一枪。
一声爆响响起,一道火舌短促地在空中亮起,虽未打中骑卒,但紧追他的马儿受惊,嘶鸣着偏了步子。郑得利汗流接踵,乘机向前,周遭的一切响动如地覆天翻一般向他碾来。
一刹间,他心头思绪万千。生死当头,他却突而想起了尚在蓬莱的那些时日。他逃学游逛,偷念医书,时常怀揣一包细馅大包去同小椒耍玩,与方惊愚一块儿在小院里吃茶,往昔的日子宁静安闲,如今看来却弥足珍贵。
他想起临行那日,小凤倚在槐树下,秋波潋滟。他与她道:“我走了。”小凤点头,含笑道,“我等您。”
他想起白环卫示予自己骨片,神色凝肃道:“你便是唯一一个能出岱舆城关、走过桃源石门的——那位天命之子。”
他又想起爹枯瘦的手掌拍上自己的肩头时的情形。爹对他道:“抽身则泯然众人,苟延残生;投身则慷慨就义,轰轰烈烈而亡。”
种种念头交织,最后汇作一幅图景,那是在金山寺搭着的戏台子上,四面雷动的呼声里,红衣少女小椒神采飞扬,手举宝剑,高喝道:“有恩不报怎相逢,见义不为非为勇!”
骁骑如恣横鳄浪而来,郑得利颤着手再上了一枚铁弹,回身放了一铳,这一回打中了逼近的一位骑兵的兜鍪,令其翻身跌下马,然而郑得利却因不察一旁追来的另一人,被环首刀在背上劈了一记,登时血如泉涌。
因这一击,郑得利手上一抖,铁弹滑落在地,这时他手里只有一小袋碎铁屑,他不曾习过武,拼尽全力也只得带走一人性命。这时他眼花手颤,耳鸣不已,费尽气力将铁屑入了铳筒,却只见骑卒已入快风驱雨而来,几乎将自己围死。满目尽是甲片映出的耀耀白光,他入地无门。岱舆仙山吏们喝道:
“围住他,捉下‘白帝之子’!”
郑得利咬牙切齿,竭力举起铳筒。他汗洽股栗。他明白此时正是自己当作出抉择之时。他明白自己素来是个配角儿,若有唱主角的时候,便就是在这时。只是这台戏注定无人观赏,临行时楚狂也曾与他道,他今日若丧命于此处,也不会有人知晓。
郑得利反复地问自己:“在此地丧命,值得么?”
他虽放过大话,却也是个凡人,此时正因恐惧、怯懦而浑身抖颤不已。然而他并无退路,只能前行。他又问自己:“我若死在此地,也没能救下惊愚,竹篮打水一场空,又当如何是好?”
他忽而狠狠咬了自己舌尖。都是胡思乱想!他只消凝神定意便好。方惊愚、楚狂、小椒、琅玕卫旧部、瀛洲义军,谁不是数度豁出性命,只为出关?只不过如今正恰轮到他历险罢了。郑得利深吸一口气,将铳筒举起,然而这一回他未举向敌手,而是对准了自己的脸颊。
蝉虫在地下活十载有余,也仅能鸣叫一夏。他忽有一种预感,仿佛自己生来便是等着这一日的,哪怕今日自己注定要赶赴黄泉。只为了今日这一刻,便足胜长活万代千秋。
一片沸反盈天里,突而响起了一道凄烈的爆响。火光一闪,骑卒们忽见那身裹桃纹披风的人影坠落马下。
“怎地回事?”
“似是铳管走火了!真是个戆头小子,没伤到咱们,倒反害了自己!”
当骑卒们围上前时,岱舆仙山吏们发觉那人已倒在地上,箬笠滚在一旁,披风上沾着鲜血,一张脸和左手已被铳管里喷薄而出的铁屑轰烂,显已不能活命。仙山吏们爆发出一阵欢声,谷璧卫的心头大患终在此日铲除,人人围着那血肉模糊的尸首贺庆哄闹、吹声长啸。
有步卒抬来一座载舆,将尸体搬了上去,所有人对这具尸躯是“白帝之子”一事深信不移,对他是因铳管走火这一愚蠢行径而丧命之事不曾有疑。无人知晓那人辞世之前曾有过怎样挣扎的念想,又下过如何痛苦的决断。也无人能想到,一只蛾子扑入火中,仅为了不以自己的本真面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