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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姑娘替你止了血,可因有谷璧卫炎毒之缘故,甚难愈合。”楚狂哂笑,“本来若服了那肉片,殿下的臂膀便能轻易生回的,但想必殿下也见过我昔日的惨凄模样了,服了肉片会头痛难当,伤也难愈,还是不吃的好。”
方惊愚的心思却不在此,而仍挂记着方才他说的话,咄咄逼问道:“你方才说‘你不在了’,这话究竟是何意?”
楚狂沉默不语,只微笑着望着他。
方惊愚忽生出一种无由的颤栗,仿佛十年前他便已沐浴在这目光下。那时方府尚草木扶疏,花气芳郁,方悯圣倚在冬青木旁,望着他跌跌绊绊地提炁行步,楚狂的目光便是兄长那时的目光,沉静却悲怜。
楚狂说:“我会在此地和殿下别过。”
忽然间,方惊愚心中似遭到了天雷地动。像有熔浆在他心中喷薄,热灰落满心房。他颤声道:“为、为何?”
他记得先前楚狂执意要带自己逃往员峤,也曾不厌其烦地说过会与自己形影相随,如今却出尔反尔。楚狂轻笑一声:“而今外头皆是搜捕殿下的谷璧卫的爪牙,势极凶险,我与殿下同行,未免太过招摇。”
“只多你一个,算什么招摇!”
楚狂摇头:“我会去做诱饵,引开谷璧卫,尔后殿下便能安然无恙地赶往员峤。”
“你在说甚胡话!”方惊愚目眦欲裂,以右手抓住他箭袖。楚狂捉住他因抽去铁骨而软弱的手指,轻轻解开,“殿下往时总欲孤军深入,而我是如何心焦如火,想必这滋味殿下现时也体味到了。”
“你没必要作这牺牲——”
楚狂粲然一笑,“我同殿下不同,明晓凡欲成事,势必要付些代价的。”
这时心膛里的每一下跳动都教方惊愚烦乱,仿佛他的心是一匹囚兽,欲在猛撞之下破体而出。他口舌缠结,不知应说何话,只是头昏得厉害。这时楚狂忽握紧了他的手,也似攥住了他的脉搏与心跳。
“但是,”他的目光里盈满哀凉,“我不觉得殿下之言有错。只是我今时今日做出了有别于殿下的抉择。”
断梁残墙间,日光细密地透进来,将半空里的飞尘映得一清二白。二人的身影仿佛凝固在了那一刻,变作一幅万年不改的蒙尘壁画。方惊愚仰面望着楚狂,那只血红的重瞳好似将沉夕日,眼波带着无限沧凉。
楚狂说:“我来同殿下说个故事罢,从前有一善人,行至桥边,见一老妪腿脚不便,且身担重物,便将她搀扶了过去,自己再折返回来。然而不一刻突发山洪,将对岸吞没,老妪因而被大水淹死。那善人自责,总算晓得有些人虽怀抱善心,却不一定能做成善事的道理,现下的殿下便像那善人。”
“我知晓殿下的心意,知你想救下所有人。虽说并非一时能成事,我对殿下能怀抱此心也深感恩重,多谢你长年以来不改本心,哪怕是历经重重险阻的现今也始终不移。正因这份心意,纵然百万将士顶踵捐糜,损失尤重,白帝还是启程前往归墟,天符卫也身为白帝之刃,在途中大显强武。殿下不是白帝与天符卫,并非前人,正因如此,才能就前人未竟之伟业。”楚狂一气说了许多话,微微气喘,“三仙山已被谷璧卫污浊,现下殿下最好的出路便是归返瀛洲,求得支援,以退为进。”
他眸子里似藏着焰苗一般,能教同他对视的人心里也被点燃。方惊愚心中酸楚,眼里也渐渐润湿,泛出水光。他哽咽着问:“我是不是犯了许多过?是不是当初……我让瀛洲义军随行,咱们今日便不必孤立无援?是不是我若直截去往员峤,便也不必教这样多人豁出性命?”
“这话不对。若殿下一开始便将瀛洲义军全数带来,咱们也注定会在溟海上遭遇风浪、被打散,所致的牺牲更重。咱们这一伙儿人人员虽稀,却似探路的斥候、选锋,唯有勘清此地形貌,方能作下一次打算。现今失败了不打紧,只要殿下下回重振旗鼓便成。”
忽然间,方惊愚感到两道热流爬过脸庞。他愕然地察觉,自己竟已涕泗浞浞。他已有许久不曾流泪,自弃方府而去,向玉印卫誓以此身成刃之后,他一直将一切情愫藏在心底。
可楚狂总会将他的外壳层层剥开,让他变回十年前那个手足无措的小孩儿。
他哽咽难言,最终道:“我还能……有重振旗鼓之机么?”
楚狂的目光柔和了,仿佛粼粼的涟漪。“有的,而我现下便是要去替殿下争取这胜机。”
于是楚狂站起身,方惊愚手上乏力,没能揪住他衣角。楚狂自角落里拿起褡裢,打开望了一眼,“出关的血瓶还缺碧宝卫和谷璧卫的,我去会会谷璧卫。”
“别……去。”
方惊愚挣扎道。他伸手欲挽留楚狂,然而却望见了自己断去的腕子前端,旋即绝望地想,现时他连留住楚狂的手也没了,楚狂性子犟,无论如何劝解,也定然是徒劳。他顶着高热爬起,却又丑态百出地跌落,现时的他失血过多,太过虚孱。
这时楚狂拿起含光剑,走到门前,回眸一笑。那笑容被日光浸透,仿佛镶着金丝,又幽远宁静,宛若古刹里蒙垢却森然的神佛。
“白帝出关时有千军万马相随,现在殿下只我一人,我会做殿下的千军万马。”
“我不要你逞能,我要你回来!”方惊愚终于失态,放声怒吼道。
楚狂却道:“我曾与殿下说过的,哪怕棋盘上其余的棋子皆被吃净,我也会做殿下最后的‘士’。而想必殿下也曾听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