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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小妹。有些痴傻,为便看觑,便携在身边了。”
仙山吏们离开了。言信走了过来,司晨扭过头,本是想唾骂他的狼心狗肺的,然而却见他沉默着,涕泪挂了满脸,面庞在月色里闪闪发光。他也不过是个少年。
突然间,她紧紧揪住了言信的臂膀,捉起他的手,用力往其上摩拭着自己的眼泪,放声大哭。就在今夜,她眼见着瀛洲的火被冷雨浇熄,不知何时还会再度燃起。
言信揽住她,也泪流满面,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道:“莫要哭了,来咱们雷泽营罢。玉玦卫大人与我说过,你叫司晨。司晨便是鸡,你是能带来拂晓啼报之人。”
夜雨倾盆,竹舫在海波中孤仃仃地摇漾。少年和少女紧紧相拥,那将燃火种已在他们身上悄然种下。言信泪如泉涌,却信誓旦旦地道:
“总有一天,瀛洲会雨霁天晴。”
第58章二心不同
楚狂再度被梦魇所困。
往昔受的酷刑、折磨走马灯似的上演,这近来已成了一夜一度的剧目,而他只能看在眼里,无从挣脱。再一睁眼,他便见自己睡在雷泽船的舱房里,窗外月色明净,若无纤尘,银霜样的月光洒满一室,可在他眼里,这舱室却是漆黑一片的。
因为他分明望见一室涌动的黑影。那皆是过去的自己,如胶如漆地缠着自己。
其中一只影子游过来了,同他窃语:“你竟心安理得地安睡,忘了祖训、忘了你的使命?”
楚狂愕然抬眼,却见那影子渐而在月光下显出形貌,戴一只丝质眼罩,着雪白的箭袖墨竹绣纹锦衣,风华月貌,却有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另一只影子也凑上前,唾骂道:“恬不知耻!竟和方惊愚混作一块,他可是你的——”往后的字眼却听不清了,大抵是他自己不愿听,于是便入不得耳。那影子也在月下露了原形,是个华裾轻裘的小少年,未脱稚气,也同自己长得一样,正气急跺脚。
影子们接二连三涌上,有的是囚首垢面的模样,有的浑身鞭痕血迹,有的衣衫褴褛,可皆与自己生得别无二致。这时他们骂的大多是:“无耻之尤!一个被人搠烂屁股的贱物,还有颜面活在世间?”
叱骂声渐渐汇作一处,楚狂听见影子们叫道:
“就你这污贱下流的货色,还把自己当人?你还有脸活着?”
突然间,楚狂猛地向半空里挥出一拳,影子们倏地四散,舱室里重归寂静。他抱住剧痛的脑壳,蜷作一团,冷汗涔涔,不住地与自己道:
“别听。别听。”
“你不是别人……你只是楚狂。是何事都不必想的楚狂。”他颤声自语道。
过了许久,他趔趄着下榻,却抑不住胃里翻涌的吐逆之意,伏在榻边干哕,吐已吐不出来了,只是头昏胀得厉害。正难受时,却听得舱门被叩响,有雷泽船的军士走进来了。
“阿楚,你醒了么?身上可有哪儿不爽利的?”那军士笑道,见楚狂脸色惨白如雪,惊道,“看来哪儿都不爽利!”
楚狂想起自己原来是先前吃多了酒,后来又同方惊愚比试几场,那肉片导致的吐血之症发作,便昏厥了过去。于是他颤抖着作了个手势,军士们便体贴地端一盆热水来了。楚狂颤着手洗了洗面,军士们则在一旁直犯嘀咕:“阿楚同殿下情投意合,连觉也是一块睡的,该不是真睡出了什么名堂来,在害喜了罢?”
楚狂缓了一口气,问他们道:“讲什么胡话,方惊愚呢?”
“殿下同其余人一齐去了如意卫那处,但现下风雨大作,他们约莫要晚归了。”
楚狂点头,与他们道谢后上榻再度歇下。待翌日睁眼,只见窗外雨势已收,方惊愚却还未回。此时他并不怎么头痛,便兀自下了楼,出了雷泽船。
走出船外,瀛洲的一切仍是他谙熟的模样。铅灰的雨云密布天野,里头藏着蛟龙云螭一般。蓬船横七竖八摆列,好似迷宫。
楚狂依着记忆走过羊肠似的浮桥。陡然间,他眼前一黑。
待转醒过来时,他发觉自己正仰面朝天,衣衫不整,满身尘灰。走客们见了他,纷纷嫌恶地退却,楚狂了然,看来自己方才又发疯病了。他清醒时候少,常莫名厥倒,或眼睁睁瞧着自己身魂不抱,做些癫狂之举,满地乱爬,或朝旁人拳打脚踢,嘶声吼叫,却难以自抑。
他爬起来,仆了仆身上的灰,穿过畏惧的人丛,来到一座船屋前。门楣上挂一块匾,上有几个擘窠大字,原是个典当行。
楚狂走进去,只见里头散出一股檀木味,有一山羊胡子的朝俸坐于木柜后,戴一双圆眼镜。见了楚狂,那朝俸将眼眨了半晌,忽笑道:“回瀛洲来了?”
楚狂点头,自顺袋里摸出碎银,放在柜上:“我来赎回许久以前的物件。”这是他剩的最后一点仙宫赏金。
朝俸的目光里盈满怀恋,笑道:“那确是许久之前了。有几年了?五年了么?”楚狂不答,他向来记不清琐节。于是朝俸返身回檀木柜里翻找,取一只番莲纹小匣出来,打开来,取出一只黄澄澄的假玉扳指,递给他。
楚狂接过扳指,同多年前一般光洁细腻,看得出是受了精心照管。离开瀛洲前,他因忧心自己同仙山卫交锋时会有什么闪失,便借典当之名将这扳指寄存在了朝俸这处,言明待往后再以赀货来赎。他救过朝俸的命,此人感他恩情,也不将扳指转卖。
这扳指是师父留予他的遗物。上头刻有难懂的文字,楚狂不识字,也托旁人看过几回,可无人识得上头的契文。师父说,待自己哪一日看得懂那文字,便知晓其名姓了。楚狂觉得他一辈子也看不懂,因他宁可当一辈子的白丁。人愈笨便愈快活,识文断字的聪明人总有远忧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