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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忽射来一支苇杆箭,箭骲迅猛有力,謞然一响,穿透鹿颈。鹿哀鸣一声,跌倒在地,四蹄抽动。
一个瘦弱少年放下桦皮哨,从树丛里走出,站在鹿旁,静静地等它断气,然后用索子捆住死鹿蹄子,将麻绳负在瘦棱棱的肩上,艰难地往林外拖动。他箭术不准,十箭九空,这是他两日下来唯一捕到的猎物。
将鹿拖到石洞面前,已有人生起了火。那人笑道:“回来了?”
少年点了点头。
问话的那人着一件黑斗篷,脸上戴银面具。那人上前,将死鹿用捆在两树之间的麻绳吊起,取出尖刀,干脆利落地将其肢解,吩咐少年带着鹿腿去溪边漂洗去腥膻气。
少年回来时已是入夜。戴银面的人将熟鹿肉分予他,他便蜷缩在石窟角落里,小狗一样地啃着肉。那秀气的脸庞被散发遮盖,一只眼是赤红如血的重瞳。那人望着他,说:“你若吃饱了,便好好休歇。明日和我学剑。”
少年摇了摇头,哑声道:“我不学剑。”
“为何?”那人奇道。少年不回话,石头一样地坐在阴影里,唯一张嘴一嚼一嚼。那人想了想,站起身来,走到少年身边坐下,解下佩剑,硬塞到他满是油渍的手里。少年仿佛被蛇咬了一般,猛地缩回手。
于是那人道:“我懂了,你是不是怕剑?”
少年目光幽暗,不承认也不否认。那人道:“为何怕剑?你以前被剑伤过么?”
少年眸光颤动,他心知并非如此。他怕的是剑刃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仿佛一拿起剑,他便会变作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一般。那个自己曾享锦衣肉食,被人视作掌上明珠,意气扬扬。而如今的自己受尽凌虐,微如尘芥。
想到这处,头上的箭疮忽而作痛。少年捧住脑袋,两眼昏花。记忆零碎,像瓷片般划过心头,留下一阵阵痛楚。他仿佛看到有人在痛殴他,高声讥嘲:“狗入的小子!”不一时又是他被吊起的光景,烙铁灼他的烧皮肉,他被人压在身下,种种不堪的惨像乌乌泱泱地涌入脑中……远远的,他听见有人叫道:“楚狂!”
那声音近了,他感到自己的双肩被捉住,那人焦切地喊道,“楚狂……楚狂!”
少年艰难地张眼,浑身汗浸浸的,这才发觉自己方才抱着头昏了过去。他嘶哑地叫了一声:“师父。”那银面人才松了口气,取过巾子,给他拭头脸,说,“怎这样害怕?你若真不想学剑,那便不学了。但你总归要有一样长处的,否则出了姑射山后,若有人来追杀你,你得能自保。”
“谁来追杀我?”
“许多人。盯上你性命的人太多了。”
歇了一会儿,银面人又问他,“学刀、枪、棍如何?”
少年想了想,还是摇头。虽说念及这些兵器,他的反应倒不似持剑那般强烈,然而也会头痛欲裂,看来原来的那自己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了。银面人苦笑道,“你倒会使性子。我剑术最好,本是想授你剑术的,但如今倒没法子了。那你说说罢,你想学甚?”
那名叫楚狂的少年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小弓上。
那弓仅六尺,竹干牛筋。他有一种感觉,仿佛这是一样那过去的自己所不精擅的技艺,即便学了它,那昔日的梦魇也不会前来纠缠自己。
于是他道:“我要学弓。”
师父倒有些为难,喃喃自语:“学弓……学弓!虽也不是不能授你,但我终究不是登峰造极的那一位。瀛洲的如意卫倒是箭法不赖,她庋藏的那一匣好箭‘金仆姑’也教我直做个馋痨子,但她素来不问世事……”
师父最后还是击髀道,“好,学弓便学弓!我便不信我教不来!”
两人择风和日暖的一天出了洞窟。姑射山下是一片无边绿翠,偶有云雀啼鸣。
云雀生得小巧,大的个头也不过五寸长,每每展翅时,飞得疾而高,在空中悬翔时啾啾鸣叫,却常教人只闻其声,不见其踪。师父对楚狂道:“你引弓试试,看能不能射中雀儿们。”
师父给楚狂两臂上缚了攘衣,用皮子护住胸口,又递给他一只扳指,将护具穿戴罢了,教他依八字站了,搭箭勾弦。楚狂隐约觉得自己学过,依着师父的话照做倒不难。然而一箭飞出,却仍射偏。师父与他道:“你技艺倒不是问题,只是心境未放宽。”
“怎样才算放宽心境?”
“望着镞头去往的方向,心无杂念便好。”
楚狂望向天穹。瓦蓝的天空便似一块裁下的布匹,将他与云雀罩于一片无形的囚牢中。他一无所有,无家可归,又能有甚杂念?
一瞬间,他以虎口推弓,发出一箭。一道凄厉的鸣声响起,师父欣喜地叫道:“好,中了!”
楚狂却茫然若失,他望向草地,一只染血的云雀落在地上,挣扎着断了气。小小的身躯从此无法在穹野中翱翔,与现今的他如出一辙。
师父授了他一段时日的箭术,楚狂竿头直上,进步神速。夜里生火围坐时,师父不由得欣喜地赞他道:“你一指就通,如烘炉点雪,过不多时,连边军里的神射手都不及你了!等到了那一日,我便带你去瀛洲军里操练。上沙场毕竟和打雀儿不同,你的武艺在那里能得磨砺。”
楚狂闷声不响。
师父望着他死气沉沉的脸庞,忽笑着唤道:“楚狂。”
楚狂抬头,师父说,“别丧着一张脸,你知道要如何对付虎狼么?”
“用甩石掷它们?”
“甩石只能退其片刻。你要笑,你愈是从容,敌手便愈是怯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