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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去做一个和兴昔一样的人。”大巫祝面色悲戚,心中惶恐不安,他不愿意再见到这个孩子露出这种神情,“孩子,你和我的孙女一模一样,她是一个善良的人,我想你也做一个善良的人。既然兴昔已经发现了你,我带你离开这里,到高昌去吧,只要有我在,她就不会……”
“她既然那么善良,又为何要用自己的死来诅咒篾兀真汗,诅咒自己的女儿,让他们自相残杀呢?”慕椿冷然道,“是她的诅咒让兴昔变成了一个怪物!是她的诅咒害得我被兴昔囚禁!也许她曾经是玉樽最圣洁瑰丽的花朵,可到最后,她也不过是一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含冤而死的女人!而你就是害了她的罪魁祸首!保护我……真是可笑至极!一个将自己的孙女都能作为礼物献出去的人,有什么资格说保护我!”
大巫祝脚下一滞,长久尘封的悲痛就在这一刻被无情地揭开。
慕椿抬起冷厉的眼眸,露出和兴昔一般无二的狠毒颜色,“大巫祝,你敢不敢告诉我,兴昔究竟是瑟觅和谁的女儿?她的骨子里流淌着的真的是篾兀真汗的血吗?四十年前你将自己的孙女当作礼物献给篾兀真时,她究竟有没有身孕,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她一步一步逼近大巫祝,直到大巫祝避无可避。
“是你逼死了瑟觅,是瑟觅诅咒了兴昔,是你们这些人害了我……你们害得我过了二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做错什么了……你告诉我!我做错什么了!仅仅是因为我和你的孙女有那么几分相像,兴昔就灭了整个哈兰真部,把我当成玩意儿一样抓了回来!你告诉我!凭什么!凭什么!”
她紧紧攥着大巫祝的衣襟,扯断了他颈上的珊瑚串,迸落在地的珠子发出一阵杂乱刺耳的声响,大巫祝注视着这个孩子猩红的双眼,那种绝望、痛苦、仇恨、怨毒的神情将他埋在心底四十年的往事连根拔起,一片鲜血淋漓。
他剧烈地颤抖着,枯朽的双手抱着头颅,无助地跪倒在地。
慕椿一点点俯下身去,如同引诱一般,低声在他耳畔低语:“爷爷……我……恨你。”
“啊——”大巫祝痛苦地哀鸣着,仿佛被拽入梦魇一般无力挣扎,仿佛溺水者绝望地注视着浮木漂远而无法触碰……记忆里少女的春水裙,翩跹如蝴蝶,如风中轻扬飞舞的洁白花朵,清泉似的笑声如同拥有与万物生灵对话的魔力,这种美好那么娇弱,没有藏住,被远方的铁骑踏得粉碎。充斥着血腥气味的大帐,鲜血从女人的下体汩汩流出,婴儿的啼哭声响彻了这个竖着鹰旗的大漠,床榻上的女人脸色惨白,绝望而刻毒地用尽最后的力气诅咒那个将她夺走的恶人。
然而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死亡一样的寂静中,大巫祝抱走了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婴,掀开帐帘的一瞬间,他被帐外伫立着女孩子的目光刺痛。大巫祝饱含歉意地说:“珠兰,这是你的妹妹。”
名唤珠兰的女孩子冷漠地别过头:“她害死了我阿娘。”
大巫祝一怔,摇头道:“孩子是没有罪过的,每一个孩子都是无辜的生命。”
“那就是他害死了我娘,因为他没有留住她,她死了。”
大巫祝无法对这样的言语做出任何评价,他只是沉默地将这个孩子带给篾兀真看,告知了瑟觅临终之前为这个孩子所起的名字——兴昔。
丹辽语的兴昔,代表着天神的惩罚。
篾兀真汗也露出了对于这个诅咒的恐惧,难知天命的凡人,即便再有自命不凡的勇气,也畏惧神的责罚,他对这个刚刚出生的女婴动了杀念,大巫祝却不忍见他残杀了这个无辜的孩子,于是对篾兀真汗说,诅咒是可以破解的。
恢复了平静的哈兰真山谷长大了两个孩子,她们是丹辽篾兀真可汗的女儿,长女珠兰,次女兴昔,大巫祝依旧高唱着祝祷的歌曲,歌颂新生,歌颂死亡,生老病死漫长地更替着,黄沙掩埋的美丽女子,最终化作了一具白骨,失去了爱与恨的能力。
慕椿将那极细的毒针刺入了大巫祝的颈,不费吹灰之力。而后再也没有看那个蜷缩在地形同疯癫的老人,卷起帐帘,提着衣裙慌乱地逃走,逃走,直到她撞到了一个人。
慕椿抬起头,可怜的眼眸无助地注视着雅尔都,她在他身上闻到了血的气味“雅尔都爷爷……”她哭泣,“大巫祝他疯了!”
接踵而至的噩耗已经将雅尔都折磨的疲惫不堪,他如同一具被剥离了灵魂的木偶,一步一步走向那件大帐,慕椿紧随其后,在雅尔都拎起大巫祝对视的那一瞬间,她用一种听得极清晰的声音叫了一声:“爷爷,是我啊……”
大巫祝爆发了一声凄厉的哀叫,悲痛欲绝:“瑟觅……瑟觅……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和木兀的女儿……”
雅尔都浑身震颤:“你说谁的女儿?”
“兴……昔……”
大巫祝猩红的双眼渗出血来,颈上暴起的青筋似要撑破那一层衰朽如纸的皮肉……他忽然狂笑声,又在狂笑中流出类似血泪的东西,脸色闷成了大红,逐渐泛紫,最终淤得一片乌黑。他的喉咙上下滚动,扑的一声喷了一口浓血,溅在雅尔都的脸上,战甲上……满地皆是一片猩红。
还有一点,落在了慕椿的手背,她极其嫌恶地轻轻揩去,这最后一点痕迹,也都没有了。
布理不阔身亡,大巫祝暴死,阴云笼罩的萨布勒山崖,如同鬼魅降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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