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天明越往前跑越是心惊,月色底下到处都是火盆,到处都是招魂幡在招手……明明离家已经很远了,还是听得见招魂幡在风中噼里啪啦地响动……这一家也有幡……那一家门前也摆着火盆……这一家死人了……那一家也是……还有这里……那里……这里……那里……沿着街道……顺着城墙……整个桂陵城都挂满了白幡,整个桂陵城都在暗夜里招手。
「招魂幡早就卖完了。还是自个儿做吧。」荆天明突然想起白天那老婆婆说的话。当兰姑姑还在自己身边,高月还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没有发现,原来桂陵城中已死了这么多人。如今若是不想经过有丧事的人家,想要绕道而行的话,城里已无路可走了。虽然自己每一次上战场都奋勇杀敌,虽然已经做好了随时都会丧命的打算,但是直至今日,荆天明方知自己去死跟自己重视的人、心爱的人死了,根本是两件事。原来死亡会这么痛苦、这么晦暗,会让明明还活着的人变成行尸走肉……
「呜呜呜……儿啊……」
「夫君……」
「父亲……」
夜色下,荆天明的耳中仿佛听到城中四处传来阵阵哭泣与哀嚎。在战场上每死一个人,城中便多了一只白幡;每多出一只幡,便多出一些伤透心的行尸走肉来。「齐王也好,秦王也罢,谁当王有什么不一样?」马大声、马先醒两兄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那时荆天明只道这两兄弟疯癫胡说,此刻想来这话似乎也不无道理,真的有必要打这场仗吗?秦王、齐王,是谁高高在上真的会有所不同?死这么多人,真的是有意义的吗?如果是有意义的,那么对那些失去所爱之人的人们来说,一切已不能挽回,那么对他们而言,意义又是什么?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使得荆天明更加浮躁起来,他摇摇头不愿顺着这个思路再想。
「如果阿月她也看到有这么多招魂幡的话,一定又被吓得哇哇大叫了吧。」想到高月一边叫着有鬼有鬼啊,一边抱头鼠窜的模样,荆天明的嘴角情不自禁泛起了一丝微笑。「不行!怎么又想到阿月了呢?」荆天明打了自己一掌,放慢脚步随意前行,他越是提醒自己不要想起高月,偏偏脑海中就越是会浮起那些曾与高月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但在这些快乐的回忆后,随之浮现的便是盖兰的死状:盖兰僵硬地坐在桌前,屋子里一丁点儿打斗过的痕迹也没有,她的长剑也未曾出鞘,桌上还有两杯喝到一半的茶……这些都显示出兰姑姑毫无戒备,因为兰姑姑绝不会想到阿月竟会害死自己,恐怕直到自己都已经中毒了,兰姑姑都不知道阿月害了她……
「不行!怎么又想到阿月了呢?」荆天明深深地吸气,但下一秒钟他仍旧想起高月。「阿月虽是无心之过,但此仇不共戴天,兰姑姑死得这么惨,我竟无力为她报仇,我……兰姑姑我对不起你……」想起盖兰对自己关怀备至、温柔慈蔼的模样,荆天明顿时内疚满腔,「可是……可是……阿月绝不是有意的,更不可能是什么鬼谷的奸细,我虽然没有动手杀她,但是满城的人哪一个不想要她的命?就算她身边有姜婆婆保护,能够逃出城去,城外满坑满谷的秦国士兵,她与姜婆婆二人又如何能够安然脱出?」
荆天明脑中混乱至极,一会儿悔恨自己不该没杀了高月,一会儿却又悬心高月性命有虞,翻来覆去弄得自己几欲发狂。他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了,只能像是一缕游魂似地在深夜中到处游荡。两眼迷濛之间,似乎瞧见天空中有一丝丝的零星白絮在飘来荡去,抬起头来,却原来是此冬初雪落下了。荆天明茫茫然呆呆立了好半晌,拔出青霜剑狂削乱刺,蓦地转头瞪视右前方一棵枣树,吼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在无人的暗夜中,除了自己浓浊的喘气声与狂喊之外,荆天明听到有人回答自己,那声音似真似幻,竟是高月的声音。原来荆天明胸中怀着对高月的满腔思念,竟然不知不觉行至城东,来到了过去两人最常来的那片小树林。
荆天明五指一松,长剑落地,想要转头向声音的主人望去,却又像充满了无限的恐惧似地僵住了动弹不得。那声音又问道:「天明哥,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得那么惨?」
「阿月?阿月?」荆天明口中喃喃自语,忍不住望去。不远处,一名红衫少女伫立在轻飘飘飞荡着的雪花之中,却不是高月是谁?
「阿月?你真的是阿月?」
「嗯。」高月牵起一抹浅浅的微笑,「我是阿月。你的阿月。」
高月的笑容更大更甜美了,她摇摇头说道:「不是,不是作梦,我真的在这里。」荆天明呆呆地向高月走近两步,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颊,「不是做梦,你真的在这里。」
一旦确定了眼前所见并非幻觉,理智立即又回到了荆天明脑中。荆天明甩开了高月想回握住他的手,后退两步说道:「你怎么?怎么还没走?你不该待在这里。」
高月脸上的笑容顿时消褪三分,但她勉强自己笑着,双唇轻颤回道:「我想你忽逢大变,人有些糊涂了,很多事没想清楚,所以再来看看你。天明哥,现下你可想清楚了吧?你已经相信我了吧?你一定是以为我真的走了,这才哭得如此伤心,你瞧你多傻?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在你面前吗?」
「什么好好的!兰姑姑已经死了,无论如何已经死了,不会再活回来了!」
「可……可是兰姑姑的死跟我无关……」
「说谎!说谎!」荆天明红着两只眼睛望向高月,先是哑着嗓子吼道:「你到现在还说谎干什么!」过一会儿却又温柔地说道:「对了,对了。你不会承认的,你怕我生气,怕我伤心,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的。」
「不。不是的。天明哥你相信我。像以前那样相信我啊。我没有杀死兰姑姑,那是紫语……」
「紫语怎么可能办得到!」荆天明抓住了高月的双手,喊道:「兰姑姑是中毒死的啊!看到没?就是你这双手杀死的啊!」
高月喃喃道:「我没有……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泪水终于决堤而出,高月双膝一落,重重跪地,抽抽咽咽地大哭道:「天明哥,你……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一定一定……一定……要相信我啊!」
「笨丫头!作甚么自取其辱?!」一直站在高月附近的姜婆婆,眼见高月如此,心中好生不忍,终于出言骂道:「这毛小子跟其他人一般都是混蛋!值得你冒险回来再看他一眼吗?还是快跟婆婆走吧!」
「不!天明哥一定是相信我的。」高月满心期盼地望向荆天明,道:「对不对?天明哥,你相信我……」但荆天明却摇了摇头,若是办得到的话,他多么希望能跟高月厮守一辈子;若是办得到的话,他就应该手刃高月为盖兰报仇。但这两件事情荆天明都做不到,他自怀中掏出一块黑色铁牌,递给高月说道:「这是秦王托我师叔拿给我的令牌,持此令牌之人可直入秦宫,无须通报,你和姜婆婆赶紧带着它出城吧,有了它,秦军便不会为难你们了。」
高月不肯接过那黑色令牌,依旧跪地反覆哭喊:「你相信我呀!你相信我呀!你一定要相信我呀!」
荆天明凝视着高月,诸般过往记忆如浮光掠影在他眼前冲过,最后只剩下盖兰惨死的面容,那面容渐渐淡去,成为眼前高月那张哭喊不止的苍白小脸,他泪水渐干,但觉心中一片茫然,将令牌朝地上一掷,低声道:「你走吧。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姜婆婆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目露凶光,自高月身后慢慢踱上前来。先前谈直却只因三两句出言不逊便已遭她一顿掌掴,更何况她马家的小外孙女对荆天明如此跪地哀求,荆天明却依旧不知好歹?她心中泛起杀机,唇边却嘿嘿冷笑,说道:「毛小子,架子挺大呀,咱们马家人连跟你下跪都不配是吧?」伸掌便欲朝他顶上拍去,却见荆天明脸色一变,竟是不闪不挡,只是怔怔望着高月。高月见姜婆婆出手,也不阻止,捡起地上青霜剑道:「很好。你杀了他之后,我自刎便是了。」姜婆婆看看两人,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呸了一声道:「罢罢罢。我老婆子不管这事,也管不了这事。」闷哼一声,拾起了地上的黑色令牌揣入怀中,往前踱了几步对高月道:「瞧也瞧过了,人家也不爱见你,这就走了吧?」
高月将青霜剑抛落在地,和荆天明相对凝视,他们心中原本最确定、最是坚不可摧的一个东西已然破碎了,但觉这世上的是非黑白已全然没了道理,再没有什么值得相信。
高月说道:「再说一次。把你最后那句话再说一次。」
荆天明沉默片刻,哑然道:「你走吧。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是吧?」高月牵起最后一抹微笑,轻轻说道:「只怕我忍不住又要回头啦。天明哥,还是你先走吧?我答应你,只要你不回头,你便再也不会看见我了。你……你自己可得好好保重。」
「你也……还有这个,你收下。」
「这什么……」高月接过荆天明递过来的物事,低头一瞧,竟是当初自己交给他的那块白鱼玉坠。高月手握着那块白鱼玉坠几欲昏厥,颤声道:「要还我?你果然……真的再也不愿意见我了。」
荆天明点点头,拾起长剑,直视高月的脸喃喃唤道:「阿月……阿月……阿月……」呆了半晌,骤然转身急奔,头也不回地拼命直奔,像是这么一路奔去,便能逃出这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
高月则怔怔地在原地伫立良久,荆天明的背影转眼间便已消失在夜色中了,她却觉得自己仿佛还一直能够看见似地,仿佛只要再多站一会儿,就能看见那背影停下来,转过来,走回她身边。
姜婆婆在旁一声不吭,也不催促,便任由她这么痴痴呆立。细如碎花的初雪继续自夜空无声飘落,就这么地渐渐将那棵落叶已尽的枣树,覆上了一层白白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