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不辞劳苦每日在书房伏案著述。陈嚣和毛亨也每日在荀子身旁整理书简。陈嚣看老师白发苍苍,汗流浃背,每日如此辛劳,感动不已,双手捧过水来,说:“老师,歇息一下吧!”
荀子停下手中的笔,接过陈嚣捧来的水杯,呷了一口,淡淡地,却又是发自肺腑地说:“陈嚣,我在世上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我之一生,远离邯郸家乡,三任稷下学宫祭酒,在列国讲学论道,呼唤天下一统,门徒众多,却是一无所有,留给你们的就只有这些书简了!”
毛亨正抱着几捆竹简上楼来,听到老师这样的话语,立即说:“老师,看您都说了些什么呀!”
陈嚣满怀感情地说:“老师!您留下的一卷卷书简,比留下一座座金山还珍贵。我们一定将它保存好,让它流传后世。不过,老师的体魄健壮,定然会长命百岁的。”
荀子淡然依旧,他说:“我一向主张不可顺天从命,与其等待天的恩赐,不如掌握天的轨迹为人所用。然而,天生万物,皆有始有终。生,是人生的开始。死,是人生的终结。始与终皆能完善,人生之道路便完备了。所以,君子严肃地对待人生的开始,也谨慎地对待人生的终结。我要尽力给自己一个完好的终结。”
夜深了,毛亨和陈嚣下楼来,回到自己房中。毛亨说:“老师今天的话,说得我心里很难受。”
陈嚣说:“老师是一个豁达的人,他将人生看得很透。人的确像老师讲的,天生万物,皆有始有终。生是人生的开始,死是人生的终结。”
毛亨说:“我是邯郸人,与老师是同乡。一听老师说到死,我就心酸,就害怕。”
陈嚣说:“我跟随老师几十年,见到许多和老师不同的所谓学者,有的比老师年长,有的比老师年少。那些像老师在《非十二子》里面批评过的它嚣、魏牟、陈仲、史鰌、墨翟、宋鉼、子思、孟柯之流,他们有人用论说粉饰邪恶,有人用言论美化奸诈,还有人用强横乱天下,用诡诈、夸大、怪异、委琐的言论欺骗众人,使天下人混混沌沌,莫名其妙,不知道是非和治乱的根源。老师和他们决然不同,他探讨的是治世的真学问。人呀!金子就是金子,泥沙就是泥沙。泥沙众多,随波逐流,无论何时都是混油一片。金子稀少,无论何时都闪闪发光。”
毛亨感叹:“咳,老师的一生也难呀!他四处寻求圣王,想辅佐圣王平息战乱,使天下一统。可遇到的尽是些庸碌无为、昏聩无能的君王,使他很伤心。”
陈嚣说:“老师的品格正在这艰难困苦之中闪出光辉!儒学在今世已经衰微,老师坚守孔子开创的儒学,抛弃了子思孟子的儒学,独辟新径,百折不回,将空泛不实的儒学引入治国治世之道。老师的儒学是一门非常珍贵的大学问。所以老师的著述非常可贵,然而,老师的人品更为可贵。如今,老师已经八十有八,还为后世写《成相》之歌,传扬治世的真知灼见,这是何等的心态?老师已经八十有八,还念念不忘研讨学问,还念念不忘后世的和谐太平,岂是俗人可比的吗?非圣人不能如此!”
“对!非圣人不能如此!”毛亨很赞同陈嚣的见解。
陈嚣继续说:“生为天下,死为天下,这样的人就是圣人。老师想的做的都是为天下。老师的学问虽说现在无人推崇,以后总有一天,老师会成为超过孔子的圣人!”
李斯乘坐豪华的轩车由武士护卫着进入兰陵县城,百姓看见秦国的大兵来了,惊慌地喊叫着奔逃躲藏。李斯走下车来,望着阔别已久的兰陵城,不无胜利者的喜悦与感慨,慨然叹道:“兰陵,李斯离开你二十四年了!”可是举目四望,眼下见不到一个人。他想打听老师的消
息,可从哪里去寻?
李斯正在为难,忽有两个武士将阿仲抓来带到李斯面前。李斯和善地问:“喂,你可知荀老夫子住在何处吗?”阿仲对秦兵心存怒气,回答不知道。李斯说,他是你们的县公呀!阿仲依然没有好气,说荀县公罢官已经十五年了。
忽然,李斯从眼前的这个中年汉子身上发现了什么。他想起与荀子第二次到兰陵,在刑场上见的那个农夫,他问:“你可是农夫阿仲?”阿仲闻声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李斯。他想起自己在丛林里砍树,见荀子和李斯来了,撒腿就跑。疑惑地问:“你是李县丞?”
问起荀县公,阿仲有话说。他告诉李斯,荀县公当县公的时候为民做主;不当县公了,又教授学生又写书。兰陵的百姓没有不夸赞他的。
李斯要看望老师,请阿仲指路。阿仲立即带领李斯去荀楼,距离很远就用手指着说:“荀卿子就住在前面那座小楼里。”
望见前方的小楼,一股钦敬之情油然而生。李斯命令轩车停下,他步行至门前。侍卫欲上前叩门,李斯急忙止住:“你们都与我后退。”李斯独自上前叩门。
荀子有些惊异,他让正在伏案写简的毛亨去看。毛亨起身出了屋门,走过院子,将大门打开,望见门外身穿官服美髯飘逸的李斯,一时也难以辨认。
李斯却一眼认出毛亨,兴奋地叫道:“毛亨!……”
毛亨也认出了李斯,但立即想到韩非之死。便冷冷地叫了一声李大人……”转身回去。
李斯默默走进院中,感慨地看着这座井然有序、生气勃勃的小院。毛亨上楼向荀子禀告,说门外来的是李斯。荀子顿感吃惊。
李斯在楼下等了一时,不见有人出来迎接,只好一人小心翼翼轻步上楼去。望见坐在几案边白发苍苍、二目炯炯、精神矍练的荀子,恭敬地双膝跪地,说:“学生李斯拜见老师!”
荀子看着这个多年没有见到的做了大官的学生,许久无语,而后轻轻挥手,示意让他站起来。
李斯起身,环视这简陋的房屋,除了书籍架上整齐摆放的一束束竹简和荀子写书用的几案,空旷得再无别物。回头再望毛亨,毛亨转过脸去,不看他。第一个给他打开院门的年轻学子浮邱伯默默地站在一旁。小楼上空气清冷,无言静谱,让李斯感到心中压抑窒息和一丝寒意。他站在老师面前,不敢有半句怨言,倒有一种歉疚之情涌上心头。李斯轻声开口,他向荀子说:“老师,学生在秦国二十余载,未能参拜老师。学生向老师赔罪了!”李斯重又跪下向荀子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