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的书斋里收藏着天下文章。有《诗》《书》《礼》《易》《春秋》,有老子的《道德经》、孔子的《论语》、孟子的《孟子》,还有后来失传的各派学者的许多典籍。书斋是荀子静心读书写文章的地方,也是他教导弟子的讲坛。
一天,荀子对围坐在身边的弟子们说,如今的世道,诸侯分裂,各自为政,百家各论其道。有人用论说粉饰邪恶,有人用言论美化奸诈,还有人用强横乱天下,用诡诈、夸大、怪异、委琐的言论欺骗众人,使天下人混混沌沌,莫名其妙,不知道是非和治乱的根源。你们一定要清醒头脑,分辨是非,不要上当受骗,更不要随波逐流。
听到老师说当今世间有那么多骗人的歪理邪说,韩非、李斯、陈嚣等弟子觉得好奇又新鲜,个个精神贯注,专心致志,希望把老师讲的一字一句都能够听进耳里,记在心里。
荀子见弟子们兴趣很高,讲得兴趣也更加高涨。他就深入浅出地对社会上的歪理邪说一一评说起来。
荀子说:“如今世间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一味地放纵个人性情,习惯于恣意妄为,行为与禽兽没有什么两样,无视社会公德,无视礼义和法度,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然而他们却说得有根有据,讲起来又头头是道,足以欺骗、迷惑无知的人。这样的人是谁呢?它嚣、魏牟是也。”
陈嚣低声问李斯:“魏牟是谁?”
李斯低声回答:“是你们魏国的贵公子。他认为人生在世,追求个人的情yu是不可避免的,也是克制不了的。既然不能克制,那就应该随意放纵。所以,他就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生活得放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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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人在稷下学宫里面就有,我们见过。”陈嚣又问,“它嚣是谁?”@
李斯摇头:“不知道。”
只听荀子又讲道:“如今世间还有这样一种人,他们抑制人的正常性情,不走已经有的正道,以脱离大众、超凡脱俗为高尚,行为不符合世俗人情,违背等级名分;而说起来却有根有据,头头是道,足以欺骗、迷惑无知的人们。这样的人是谁呢?陈仲、史鰌是也。”
陈嚣又低声问李斯:“你知道这两个人吗?”
李斯正要回答,二人的窃窃私语被荀子听见,荀子说:“李斯,大声点,让大家都听一听。”
李斯只好站起身来,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陈仲也叫陈仲子,是齐国贵族田氏的后裔,他是个很著名的贤士。因为居住在於陵,后人称他为於陵子。他哥哥在齐国做大官,年收入达万钟之多。他认为哥哥的俸禄是不义之财,便离开哥哥,到沂山附近去隐居。楚王听说他不愿意在齐国做官,又学识渊博,就派人携带重金去聘请他到楚国做丞相。陈仲认为天下所有手握权柄的人都是一样的不仁不义。所以他辞绝了聘请,退还了礼金。为了避开人世间的干扰,他又带着妻子到遥远的长白山去住,幻想身居一个‘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的清静之地。后来有人说,他因为不食乱世之食,生生饿死了。留下《於陵子》一书,在当时影响很大,孟子说:‘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①
韩非口吃,结结巴巴回答:“他……他是……欺……欺世盗……盗名。”
荀子说:“对!评价一个人行为的是非高下,不能只看他的言行和声望,要看他是不是符合生活实际,是不是符合礼义。陈仲抑制人的性情,离开母亲,躲避兄长,无亲朋上下,此乃是无有人伦。我讲人之性恶,用人为的方法改变人恶的本性,并不是要抑制人的性情,而是要人在礼义和法律的规范下,保持自己独特的个性和性格。那种压抑性情,不走大道,只想在偏僻的小路上追求与众不同,以显示自己比别人高
明,其危害是很大的。孔子就不赞成那些所谓的‘隐士’。”
陈嚣问:“老师,他们不愿意和那些欺压百姓、贪污腐败的权贵鬼混在一起,愿意离开污浊的尘世,自己过清闲的日子,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说他们不好呢?”
荀子解释说:“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荀子把话停住,等待弟子回答。
弟子无人回答。
“此乃人能群,彼不能群也。”荀子自答之后,停了一会儿,又问,“人何以能群呢?”
这个问题更难了,弟子们无一应答。
荀子回答:“因为人能分。分什么?分人伦,分职责,分出等级名分。然而,分何以能够实行呢?”
荀子把话再次停住,但没有等待弟子回答,他便提高了声音说:“因为有礼义。用礼义划分出人伦、职责、等级名分,人们就能够和谐相处,和谐相处就能够团结一致,团结一致力量就强大,力量大了就强盛,强盛了就能够战胜万物,人才有可能在房屋中安稳地居住,人才能顺应四季,管理好万事万物,使天下的人都得到利益。”
荀子略微停顿之后总结说:“所以,人要想生存,就不能没有社会群体。社会群体不划分出等级名分,就会发生争夺。争则乱,乱则离心离德,离心离德就会使力量削弱,力量削弱了就不能战胜万物,也就不能安稳在房屋中居住了。这也就是说,人一刻也不能离开社会群体。”①在这里,荀子揭示出“名分使群”是人能够在自然世界安宁生存的最基本的原因,这也是人类能够组成社会的最基本的奥秘。
韩非、李斯等弟子饶有兴趣地一个个瞪大眼睛听得入迷。他们明白了为什么陈仲离开社会群体独自到偏僻的地方去,享受脱离人世的生活,是不对的。
陈嚣说:“老师,我明白了!人不是野兽,行为应该符合群体的利益。魏牟只顾放纵自己的性情,个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陈仲只顾自己到深山里去躲清闲,离开尘世,他们都不懂得‘名分使群’的道理。他们的行为都不符合礼义。人世间有穷有富,陈仲对富贵的人一概傲视,对贫贱的人一概屈就,这也不对。”
荀子肯定了陈嚣的理解,说魏牟、陈仲都是奸诈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在社会黑暗的时候用来欺世盗名的手段,他们的思想和行为对社会危善太大了0
荀子说,春秋时卫国的大夫史鰌,是另外一种欺世盗名的人。他曾经劝说卫灵公罢免作风不正派的弥子瑕,卫灵公没有听。临死的时候,他叫儿子不要将他入殓,用尸谏来表示尽忠,这也是欺世盗名。荀子对欺世盗名的人非常愤慨,他说,欺世盗名的人简直连窃人财物的小偷也不如。①
陈嚣说:“老师!我听说孔子称赞史蝤,这个人很好的。”
李斯截过话来:“老师刚才说过了,不要只看他的名声。孔子称赞他就好吗?要看他的行为是不是符合生活实际,是不是符合礼义。”陈嚣点头说:“对!”不由得感叹一声,“咳!假如不是老师指教,我还把他们都当成人世间的高人呢!”
荀子又提出两个人来,他说:“如今世间还有这样的一种人,他们不懂得统一天下、建立国家的分量,单纯地注重实用,过分地强调节俭,抹杀等级差别,甚至不容许人与人之间、君与臣之间有悬殊。然而说起来还很有根据,头头是道,足以欺骗、迷惑无知的人们。这样的人是谁呢?墨翟、宋鉼是也。”
陈嚣说:“老师!我知道墨翟。他特别反对儒学,他和他的弟子们都一样地穿草鞋,吃粗粮,非常节俭。他们主张‘兼相爱’‘交相利’,人人平等。”
荀子问韩非:”你知道宋趼吗?”
韩非一向爱好读书学习,所以他的学识比同龄的青年要多。听老师鼓励他讲,就结结巴巴地向同学们介绍。韩非说,宋趼是宋国人,宋国距离韩国很近。宋趼比孟子还年长一些,和孟子、田骈、邹衍等稷下先生一样,也招收弟子,传授学术,著书立说,希望用他的学说干预天下。宋鉼为了实现他的社会理想,曾经带领弟子周行列国,上说下教,虽然没有一个诸侯接受,他也不舍弃。宋鉼和墨翟有共同的地方,他们都崇尚功利,注重节俭。墨子提倡“非攻”,宋鉼主张“禁攻寝兵”。宋鉼认为,如果人能够“见侮不辱”,受到侮辱也不生气,就不会争斗了。墨子为了实现“非攻”,曾经步行十天十夜到楚国郢都,劝说楚王不要攻打宋国。宋鉼也曾经不顾古稀高龄,到楚国去劝说楚秦两国罢兵。他认为人的本性是欲寡而不是欲多,人有“五升之饭足矣”。所以,他主张人的情yu“寡浅”,人的情yu寡浅了,对名利财货不抱奢望了,就能够秦产除“民之斗”“世之战”。他还擅长“名辩之术”,很会宣传自己的主张。111
待韩非讲完之后,荀子说他已经讲过,人之所以能够胜过各种动物,就是因为人能够组成社会群体,这个社会群体的名字就叫国家。国家是一个沉重的担子,不持之以恒地掌握它,它就不能存在。可是墨翟、宋趼他们不懂得国家的重要,礼义的重要,不懂得区分男女老少、富贵贫贱、社会职业、等级名分的重要,主张人人都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甚至于君王也要置国家的大事于不顾,而去种田,自己求取衣食。这种思想和行为的危害是非常大的。
至此,荀子已经指名道姓地批评了六位著名的学者。荀子把他们分为三种学派。一种是,一味地放纵个性,无视社会公德,无视礼义和法律的它嚣和魏牟。一种是,抑制人的正常性情,以脱离大众、超凡脱俗为高尚,不符合世俗人情的陈仲和史蝤。再一种是,不懂得统一天下、建立国家的分量,过分强调节俭,抹杀等级差别,欲使君臣上下同劳苦
的墨翟和宋趼。这三种学派,用现代的话说,一种是只知张扬个性,无视社会公德和法纪的极端个人主义者;一种是不满贫富悬殊而寻找世外桃源者;一种是绝对平均主义者。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摆不正个人和社会的关系,不懂得礼义的社会价值。因为这些人都是社会上的名流,他们的言行对社会的影响很大,危害也很大,在他们的影响下已经形成了社会思潮,所以荀子才指名道姓地给予严苛批评。
荀子给弟子讲得深入浅出,有声有色。弟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兴趣盘然。书斋里师生言语交流,有来有往,气氛热烈。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这场评说天下学问的教与学,不得不暂时停息,待明日继续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