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都办妥当的时候,已经到圣诞节了。这是属于所有人的假日。假期要关闭莫尔顿学校,并且不能让这些孩子空手而归。我刚刚交了好运,所以出手也变得大方许多,当然这也是我发泄异常激动之情的一个机会和理由,所以我把自己得到的大量东西都分给了孩子们。早先,我就感觉到这些乡村的孩子是喜爱我的,就在离别的时候,我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她们的情感表达朴实而强烈。让我觉得惊喜的是,我发现自己已经在那些纯净、无邪的心灵中占据了一个位置,要我答应每个星期都去学校看她们,并且给她们讲一个小时的课。
里弗斯先生来了,现在这所学校已经有六十多个学生了。我亲眼看着班里的学生走出教室,才离开并且锁上了门。此时,我手里拿着钥匙,站在那里,和班上五六个最优秀的孩子告别。我认为这几个姑娘举止得体,虽说是在农民阶层长大的孩子,但是她们品格高尚,懂礼貌、谦逊,见多识广。这一点意义重大。毕竟英国农民是整个欧洲农民中最有涵养、最懂礼貌的。那之后,我也见过法国、德国的一些农妇。和莫尔顿的姑娘们比起来,就算她们当中最出色的也逊色很多,看起来有些愚昧和粗俗。
“忙碌了整整一个季节,你觉得你的付出有回报了吗?”那些姑娘走后,里弗斯先生问道,“你觉得在你风华正茂时用充沛的精力做这样的事情,会给你带来快乐吗?”
“当然。”
“可是你现在只是辛苦了几个月,如果你将毕生的精力都投入提高民族素质的事业上,不是很有意义吗?”
“是的,”我说,“但我不会永远这么做下去。因为与培养别人的能力一样,我也要发展自己的能力。现在这个时候到了。不要再让我的心停留在学校时的状态了。现在我只想安心地过一个假期。”
他神情严肃地打量着我,说:“怎么了?为什么你给我的感觉变得很急切?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要做什么?”
“我要让生活变得积极起来,要尽我所能主动地做些事情。首先,我得拜托你让汉娜离开你的住所,再找别人服侍你吧。”
“你需要她吗?”
“是的。让她和我一起回到沼泽居。黛安娜和玛丽一星期后就要回家了。在此之前,我得将一切都收拾妥当,迎接她们。”
“我知道了。我还以为你要去很远的地方旅行呢。这样也好,就让汉娜和你一起收拾那里吧。”
“你通知她在明天之前准备好。这个是教室的钥匙,明天早上我会把小屋的钥匙给你。”
他接过钥匙。“你这么高兴放弃这份工作?”他说,“我不能很理解你此时轻松的心情,因为我不知道你在放弃这份工作后,需要找什么工作来代替。现在你的生活目标是什么,你的雄心是什么?”
“我最首要的任务就是打扫(你理解我所说的话的全部意义吗),先将沼泽居中的每一个房间甚至地窖都清理一遍;第二个目标是用蜂蜡、油和数不清的布头把房间擦得锃亮;第三个目标是以数学的精密度来安放屋内的椅子、桌子、床和地毯,然后我要充分利用你的煤和泥炭,把每个房间里的火炉都生起来。最后,在你的妹妹们预计到达的前两天,我会和汉娜打鸡蛋,挑选葡萄干,研磨调料,做圣诞蛋糕,剁肉馅,隆重地沿袭每一项圣诞烹饪习俗。不过,像你这样的门外汉,无论向你怎么解释,你都不会懂的,总之,会很忙碌就对了。我要在下星期四黛安娜和玛丽到家之前,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的雄心就是能够在她们回来时,给予她们最热情的欢迎。”
圣约翰微微一笑,对我的答案不是很满意。
“目前看来这个计划很好。”他说,“不过,认真地说,当你享受完这一波快乐,你不会还将自己的眼界仅仅放在亲人和家庭的欢乐上吧?”
“这可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我打断了他的话。
“不,简,这个世界不是用来享乐的天地,而且也不要将它变成那样,这里不是一个休息的地方,所以不要让自己的意志懈怠了。”
“恰恰相反,我的意思是要大忙一阵子了。”
“简,我可以暂且谅解你此时的心情,并且可以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去充分享受这份对于你来说新的家庭称呼,可以去为你刚刚找到的亲人兴奋一阵子,好好儿陶醉一番。但是以后,我希望你能够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不要只看见沼泽居和莫尔顿,看重自己的姐妹圈子,看重自己安宁的生活,并且只是让文明和富有仅仅给予你肉体上的享受。我希望到那时可以看到充沛的精力促使你去做一些大事。”
我惊讶地看着他。“圣约翰,”我说,“我觉得你这样说太不善良、太恶毒了。我一直都希望我的心可以像女皇那样满足,而你却希望我的心处于不安的状态!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就是让上帝赐予你的天赋派上用场。简,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地关注你,提醒你,我要告诉你必须克制自己投入平凡家庭中的热情,更不要迷恋肉体上的联系,你需要把你的坚定和热情留给更值得你去做的工作和事业,不要将它们浪费在平庸的事情上。懂了吗,简?”
“啊,你好像是在说希腊语。我觉得我有充分的理由去享受快乐,并且我也一定会快乐的。再见!”
我在沼泽居的忙碌生活过得很愉快,我很努力地工作,汉娜也是一样。她会入迷地看着我在房间里忙活,看着我清扫啊、擦灰尘啊、清理啊、烧饭啊,总之就是乐不可支地忙个不停。的确,在一两天比较混乱的日子过后,我们的努力初显成效,并且在混乱中也逐步恢复了秩序,这让我们两个都很开心。回到这里之前,为了给这里添置一些新的家具,我去了一趟S城。我的表兄表姐们将布置的大权都交给了我,只要我高兴,怎样布置都可以,并且都出了钱来做这件事。对于普通的起居室和寝室,我大体上保持了原样,因为我知道黛安娜和玛丽看到朴实的桌子、椅子和床时,会比看到那些豪华时尚的家具更愉快。但必要的新意还是要添加的,我想让她们在回来的时候感受到惊喜和新的生气与希望。所以我在屋子里铺上了漂亮的新地毯、新窗帘,以及几件精心挑选的古色古香的瓷器和铜器,另外还有新的床罩、镜子和化妆台上的化妆盒等。不过,我选的颜色虽然鲜艳,但绝对不会刺眼。还有一间空置的客厅和卧室,我选用古色古香的红木家具和大红的帷幔来装点。过道上铺了帆布,楼梯上也铺了地毯。当一切都完成以后,在这样寒冷的季节,沼泽居则是窗明几净、舒适典雅,真是与外面凋零落败的景象形成了明显的对比。
令人期待的星期四终于来了,但是她们可能晚上才到。在黄昏之前,我就把楼上楼下的壁炉都生起了火,也将厨房打扫干净了。汉娜和我都穿戴好了,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妥当。
圣约翰先到。在此之前我一直央求他先不要回来,因为我要打扫屋子,等我都布置好了才行。说实话,光想想四周又脏又琐碎的乱七八槽的样子,就足以把他吓得躲很远了。他回来时,看见我在厨房里照看正在烘烤的茶点饼干,于是走近炉子问道:“你是不是对女仆工作感到满意了?”作为回答,我邀请他全面参观一下我的劳动成果。不过他的参观无非就是向我打开的房中看了看。当他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之后,说我一定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给这里带来如此大的变化。但是他没说这种变化给他带来的愉悦心情。
他的沉默让我很扫兴。我想或许这种变动扰乱了他从前在这里的珍贵回忆。于是我问他是不是这样,当然我在问话的时候心情有些失落。
“一点儿也没有。相反,我认为你已经顾及到了每一个能够引起回忆和联想的细节。而且,我还真怕你在这方面花了太多的心思,那就不值了。譬如,你花了多少时间来考虑如何布置这间屋子的?随便问一下,你知道××书放在哪里吗?”
我用手指着书架上的那本书。他拿了下来,像往常那样拿着书走到窗边的一个角落,读了起来。
可是,读者啊,这个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他这副模样。没错,圣约翰是个好人,但我开始相信他对自己的判断了——铁石心肠的人。在这个世界的喜怒哀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的吸引力——平静的享受对他而言也不具魅力。他生活的目标就是追求,追求杰出、伟大的东西。他从未停下来休息,而且也不让旁边的人停下来。当我看着他岩石一般苍白、平静、高耸的额头,看着他陷入沉思的漂亮面容时,我立刻明白他很难成为一个好丈夫,做他的妻子应该也是一件很受折磨的差事。恍惚间,我似乎领悟了他对奥利弗小姐的爱的实质。我同意了他的看法,他对她的爱只是一种感官的爱。我也能够理解为什么他会因为这种爱而鄙视自己,同样也理解他为什么渴望这种爱快些被扼杀和毁灭,而不相信爱会永远有助于他或她的幸福。我终于明白他是大自然所雕刻出来的英雄——基督教徒和异教徒英雄——法典制定者、政治家、征服者。他是可以寄托巨大利益的坚强堡垒,但是在家里,他像是一根冰冷、沉重的柱子,阴郁沉闷,与生活格格不入。
“这间客厅可不是他该待的地方,”我沉思道,“或许喜马拉雅山谷、南非丛林,甚至是瘟疫流行的几内亚海岸的沼泽,才是他能派上用场的地方。他可以毫无顾忌地放弃宁静的家庭生活,因为家庭不是他的活动场所,只能让他的感官变得迟钝,没有地方施展才能。然而在充满争斗和危险的环境中——确实能够显现出勇气、发挥能力、考验韧性的地方——也只有到了这种地方,他才会像首领或长官那样,会说话,会行动。可是在这样的壁炉边,一个快乐的孩子也会比他强。他选择传教士的工作是绝对正确的。此刻我终于明白了。”
“她们回来了!她们回来了!”汉娜打开客厅门嚷道。与此同时,老卡罗也兴奋地高声大叫。我跑了出去,此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但是我能听到车轮碾过土地的嘎吱声。汉娜立刻点上了提灯。马车在小门的旁边停了下来,车夫打开了门,一个熟悉的身影先下来,随后是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刹那间我的脸就已经埋进了她们的帽檐下面,我先是触碰到了玛丽柔软的脸,接着是黛安娜潇洒的鬈发。她们大笑着,亲吻着我,随后亲吻了汉娜,拍了拍卡罗的头。这可让卡罗乐得差点儿疯掉。她们急着问家里是不是一切都好,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她们就匆匆进屋了。
她们从惠特克劳斯一路车马劳顿到这里,现在已经浑身僵硬了,夜间的寒气一定把她们冻坏了。当她们看到温暖而令人振奋的火光时,脸上便露出了甜美的笑容。车夫和汉娜忙着将马车上的行李搬进屋子里的时候,她们问起了圣约翰。这时,圣约翰从客厅里走了出来。她们俩立刻搂住了他的脖子,他也轻轻地亲吻她们,并且小声地说了几句欢迎的话,之后说很快就去客厅,并且真的像避难一样急速钻进了客厅。
为了能让她们上楼,我早早就点好了蜡烛,黛安娜嘱咐了几句招待一下车夫的话,她们两个就一直跟在我的后面。她们对房间的整修和装饰,还有新的帷幔、新的地毯和色泽鲜艳的瓷花瓶,都非常满意,慷慨地表达了感激和惊喜之情。此时我才觉得很高兴,因为我的安排让她们很满意,完全符合她们的期望。我的行为给她们的回归家园之旅增添了一些生动的气息。
那天的夜晚真的很美好。表姐们兴高采烈,口才都很棒,她们讲述着,谈论着,她们的热情掩盖了圣约翰的沉默。看到妹妹们,他也会由衷地感到高兴,但是她们闪烁的热情和流动的喜悦却无法引起他的共鸣。那一天的大事——就是黛安娜和玛丽回家了——说到这里,他感到很愉快,但是接下来的热闹、滔滔不绝和隆重的款待,都让他觉得厌倦。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心里祈祷第二天快点儿到来。用完茶点后的一个小时,那晚的欢乐气氛达到了一个高潮,此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汉娜进来说:“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来得可真不是时候,他说自己的母亲快不行了,想要请里弗斯先生去看看。”
“她家住在哪里,汉娜?”
“要到惠特克劳斯坡,距离这里差不多有四英里的路,而且路上全是沼泽和青苔。”
“你去告诉他,我这就去。”
“先生,我觉得你今晚还是不去为好。外面天太黑了,这样难走的路很危险,而且沼泽地是没有路可走的,今天的天气还这么糟糕——我觉得从来就没刮过像今天这么大的风——先生,我还是帮你传个话,明天再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