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梦余初见霍青棠就是在这样一个午后黄昏,穿着绯红衣裙的小姑娘满脸笑容的踏进了虎丘旁的一座宅院里,庭院中初夏的风光正好,这个大眼睛姑娘杏仁般的瞳仁里倒影着整院的好风景,墙上的青萝,院角的香樟,还有那几株盈袖的皂角,清风满怀、夕阳锦绣,都影影绰绰映在了她的眼眸子里。多年以后,任闵梦余再遇见何种女子,都忘不了那一日的霍青棠,她如沐春风般走近了他的视野里,熠熠生辉,从此再不能忘。
虎丘旁赁来的宅子已经修葺完毕,衙门的事情谈好之后,史侍郎直接带着咱们年轻的闵大人回了宅子。这宅子坐北朝南,正向着一爿青翠小山景,真是处处好风光。大好的风光里,闵梦余迎来了他视线中的另一抹明媚,霍家的大姑娘,霍青棠。
这位大眼睛姑娘不知遇见了什么喜事,自庭院中走来,就笑容灿烂,直到迈进了花厅,还在笑。青棠将裙摆一扯,低头迈进了花厅,然后同她后头的丫头道:“璎珞,外祖许是还没回来,你去问问史顺,外祖今日是否回来用饭?”
璎珞应声去了,大眼睛丫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仰头就要往嘴里灌,她似是全然没有看见四季锦屏旁的闵梦余。这四季锦屏有一人高,绣屏上绣有四季美景,有青翠绿竹,也有苍劲青松,闵梦余就站在锦屏斜后方,她却根本不朝屏风这头瞧,自顾自的饮茶休息。闵梦余在她后头轻轻一哼,哼的那丫头迅速从椅子上起身,又站定不动了。
霍青棠起身,她背对着闵梦余,闵梦余向她走近几步,霍青棠转身就向来人的肩头抓过去,闵梦余翩翩公子,又不知青棠深浅,只抬手轻轻去捉青棠手腕,霍青棠顺势将闵梦余右臂往后一扯,只听见一处脆响,“砰”,脱臼了。
右边臂膀吊在了肩头旁,闵梦余疼得冷“嗤”一声,霍青棠水汪汪的大眼睛与闵梦余轻皱的眉头撞到一处,两人面面相觑。璎珞与史顺走进来,史顺道:“闵公子,大姑娘,老爷说可以开饭了,饭都摆好了。”璎珞接口:“姑娘,那位是闵家公子,是老爷请回来教授姑娘琴艺的先生。”
霍青棠一眼瞧向闵梦余,闵梦余侧脸向她笑了笑,闷声说了一句:“姑娘好武艺,改日再向姑娘讨教。今日能否先找个大夫来替闵某接骨,闵某感激不尽。”闵梦余说话戏谑又调侃,霍青棠脸一红,连声道:“抱歉,抱歉啊,我先前不知道,真的抱歉啊!”她又看向璎珞,喊道:“快去找个接骨的大夫来,我将闵公子的手臂抓脱臼了。”璎珞茫然,呆在那处,青棠连声催促:“你倒是快去啊,他疼得很!”
史顺反应过来,连忙往外走,招呼小厮去请大夫,自己又去了史侍郎书房。璎珞急道:“快扶闵家公子坐下,我去打水给公子拭汗。”
霍青棠这才朝闵梦余脸上看过去,他脸色青白,额上有密密麻麻的浮汗,见璎珞出去了,青棠连声道歉:“闵家哥哥,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下重手的,我见你还手,还以为你”
闵梦余扬唇一笑,苍白的颊边笑出了三分痞气,低声道:“无妨,卸一只手臂换回来一个妹妹,就是真断了,也是值得的。”
这样轻浮的之语,换作旁人说起来,那人一定是个登徒浪子。偏偏闵梦余说起来,自成一番情态,竟能让人嗅出几分情真意切来。霍青棠瞧他一眼,这人眼珠子里尽是笑意,他在说笑话逗她呢。霍青棠回他:“闵家哥哥,你得休息好些天,这些日子便不能弹琴了,对吧?”
这丫头在跟他讨价还价呢,明明是不想学琴,偏偏还装作是关心他的身体,真真是聪明极了。闵梦余笑道:“你弹琴,我听着就是,不相妨的。”
两人一来一往,闵梦余寸步不让,青棠暗自叹一口气,这厢真是躲不过去了。她决定最后一搏,诚恳道:“闵家哥哥,你还是养两天伤吧,等端午过后再来,行吗?”
闵梦余勾起嘴唇,他点点头,答应道:“明日开始,我下衙便来。”
这人软硬不吃,霍青棠拧眉,“你?”
璎珞端了热水进来,大夫也过来了,花厅里各人进进出出,热闹的很。折腾了好一阵,大夫先是接骨,又是开药方,又是交待种种忌讳,形形种种,史顺都在旁边听着,不敢漏掉大夫的只言片语。
送走了大夫,史侍郎才站到了花厅里,他不发一言盯着霍青棠看,看得青棠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了,才缓缓开口:“跟闵家公子道歉。”
青棠预向闵梦余行大礼,闵梦余连声解释:“此番是我与霍姑娘切磋武艺,是我技不如人,拳脚本无眼,怪不得霍姑娘。”
史侍郎也不知听进去了几分,只对着青棠道:“你母亲是个敢作敢为的女子,她这一生都顺着自己的心意而活,你肖像她,这很好。但天下间万事万物都有规制,若是过于随心,不知大义,那便也不得自在。你如此只顾自己喜恶,厌琴便弃学,厌家而求远,你仗着自己年纪小,且有三分小聪明,便意图将他人都盘弄于鼓掌。青棠,你托大了。”
霍青棠厌恶扬州霍宅,不喜欢张氏与黄莺的那点子小算盘,觉得扬州府方寸小地,她满心满意挂念着洛阳的齐尚书一家,她从心底没有接受自己已成霍家女的事实,她甚至觉得霍水仙心智软弱,不会有大作为。她挑拨史侍郎与霍水仙的关系,借此迈出扬州城,寻机北上洛阳。此间种种,她从未与人坦诚过她的心意,她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暗埋于心,万无一失。
史侍郎一把挑破她肤浅的心思,霍青棠有些脸红,也有些愧疚,她心里住着陈七,可活着的是霍青棠。若换做是霍青棠回魂在了齐府,那外祖该如何,母亲又该如何,若他们发觉自家女儿与自己离心离德,他们会不会心如刀绞。思及此处,霍青棠抿着嘴唇,双膝一跪,沉沉道:“外祖,青棠知错了,青棠不该自作聪明,伤了父亲和外祖的心,青棠日后会听话受教,外祖莫要生气伤心,青棠会省事的。”
史侍郎其实时有自责,若不是他记恨霍水仙,何至于十三年来对亲生的外孙女不管不问,以至于这丫头变成了这般狭隘又自大的模样。早知如此,他无论如何也要早些把这丫头接到京城里去教养的,霍水仙不顶事,张氏是继母,又是商家女,如何能管教好半大的丫头。青棠这么一跪,她说话掷地有声,史侍郎心道,甚好,这孩子聪慧,心眼不坏,还有教养的余地。
青棠在地上跪了有一盏茶时分,屋里已经燃了灯,少女绯红的衣裙衬着柔白光洁的肌肤,她微垂着头,露出颈部姣好的线条,乍一看,就似一只快要蜕变的白天鹅。史侍郎一直站着,也没有说话,闵梦余想要劝解几句,他朝霍青棠看了一眼,正瞥见她的长脖子,还有她的侧脸,她目光坚定,稳如磐石,仿佛刹那之间,下午那个漂漂亮亮的灵动小姑娘就要成为一只凤鸟,只待风起时,便要翱翔九天。
闵梦余不说话了,这样的时刻,说什么都是多余。滴漏里的沙缓缓的流,闵梦余坐在椅子上,霍青棠笔直的跪着,史侍郎站着,三人都一语不发。史侍郎也不动弹,霍青棠端直的跪着,闵梦余就瞧着她,她的目光越来越清明,写着无数的坚定。多年之后,闵梦余方觉出这一刻,他的棠妹妹长大了。就在这一刻,就在这一天,甚至可以说,事情因他而起,她为他长大了。他见证过她的狂妄,她的随性,也见证了,她的蜕变。
后来记起来,霍青棠这一跪,足足两个时辰。闵梦余坐着没有动,史侍郎站着没有动,霍青棠跪着,更没有动。花厅外头的璎珞几番要进来求情,都被史顺拦在了外头,“别动,老爷教养大姑娘,哪里有你我说话的余地?”
璎珞急的要哭出来,这里已经不是扬州府,没有霍水仙的溺爱,没有张氏的和稀泥,谁都没有,一个能帮忙说句话的人都没有。璎珞越想越着急,终于掩面哭了出来,“小姐是大病了一场的,她如今已经很好了,换了她以前的性子,肯定是要大闹起来的,小姐这番不会是病糊涂了吧?”璎珞言语惹来史顺不满,他低声叱道:“胡说什么?大姑娘当如何,岂容你我置喙?快住口,越发没有规矩了!”
整整两个时辰过去,史侍郎方移动脚步,低下头对霍青棠道:“这是闵家公子,照年纪,你可唤他一声哥哥。明日他便会来教授你琴艺,能学多少,全看你自己了。”
青棠起身,她跪得太久,身子一晃,闵梦余伸出一手来扶,青棠脆声道:“闵家哥哥好,霍青棠这厢有礼了。”
史侍郎也不多说,直接迈步出去了,闵梦余一抬头似乎瞥见史侍郎冲他们二人瞧了一眼,目光欣慰,似还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笑意。
“闵家哥哥?”霍青棠唤发愣的闵梦余。
不为师,要为兄。不说是师傅,要称哥哥,怎的这样介绍?
史侍郎那老怀欣慰的一眼瞬时让闵梦余豁然开朗,原来侍郎大人让他在这儿坐着,竟是在这儿等着他呢。瞧了人家家里的家事,那人家家里的人呢,也一并瞧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