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应嘉听了林如海的话,还未回过神来,师爷已经重新整理好册子,递到甄应嘉面前说:“既如此,还请甄大人画押。”
甄应嘉一呆,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走的每一步似乎都在林如海的算计中。便是林如海的名字未出现在认捐册上,也是诱自己上当的陷进。因而甄应嘉怒道:“林如海,你算计于我?”
林如海谦和一笑说:“甄大人这话从何所起?今日来的所有义商和本官一样,皆是自愿为国出力,甄大人若是不愿意,不画押就是。甄大人所捐钱粮亦合众人一样登记造册,快马报入京中,甄大人所捐财物一分一毫落不到林某私人袋中,这算计二字从何而来?”
甄应嘉见林如海侃侃而谈,俊美温润,风度翩翩,更觉刺眼,越发恨得睚眦欲裂。偏生此刻自己命脉捏在对方手上,冷哼一声,拿过湖笔,签下名字。林如海看了,亦是笑容温润,笔走游龙,签了林海之名。末了,不忘对甄应嘉一礼相谢,又命衙役恭送出门。
甄应嘉出了盐政衙门,上了马车,气哼哼的回金陵筹集粮食。
偏生今年旱灾波及极广不说,各大米粮大店又都库存有限,甄应嘉使人问问遍金陵,稻米价格不但水涨船高,还没有谁家有如此规模存粮。四处打听了数日,才问到一家库存极高的罗家米行,报价五两银子一石。甄家仓库不过存粮五千石,若是外购,需使现银七万五千两,还有一倍半往年价格的蚕茧需银数万两,甄家库中未必有这许多现银。
甄应嘉原想着,在金陵还有谁敢不卖自己面子不成?于是递了帖子往罗米商府上,谁知罗米商见了帖子展开看了,甄家管事只见这罗米商笑呵呵的一脸和气。又见罗米商提笔就写了帖子,大夏日里头墨汁倒是干得快,一会子罗米商就叠好了帖子交给甄家管事说:“你只管将这帖子交给甄老爷,他看了自然明白。”
甄家管事以前外出办事谁不奉承他?以为这个小小米商并不敢得罪自家老爷,且那满脸堆笑的神色不是巴结是什么?因而也未看帖子,只接了放入怀中,鼻中一哼,只向罗米商行了半礼转身就走。
回到甄家,甄应嘉见管事来回话,忙问商谈如何了?那管事满脸堆笑道:“金陵地界儿,谁敢白白得罪老爷不成?我去了只将来意一说,那罗米商二话不说就回了帖子,半点怨言不敢有。”说着将帖子递给甄应嘉。
甄应嘉心想:想来一个米商也不敢凭白得罪自己,往年稻米二两银子一石,自己肯给这个价格也算不得欺行霸市,巧取豪夺了。却全然不管灾年里头,便是随行就市,稻米也水涨船高到了四两银子一石。
甄应嘉面带微笑,信心满满的展开帖子,那管事一脸献媚的看着甄应嘉,恨不能得甄应嘉两句办事得力的夸奖。却见甄应嘉展开帖子只看一眼,面色顿时一沉,满面怒色抬手就给了管事一巴掌。
那管事只觉脸上又麻又疼,却不敢问,只瑟缩的站在一旁低着头。甄应嘉将帖子摔入管事怀中怒吼道:“你且自己看!”
甄家管事见了甄应嘉暴怒,心中十分忐忑。抖着双手捡起帖子展开看时,那罗米商好大胆子,帖子上白纸黑字写着:即日起,罗家米行采购稻米五十石以上者,定价白银六两一石!
管事瞪大眼睛细看时,一个字不错,明明白白写着六两一石,只拿帖子的纸张微微反着蓝色,并不是一般纸张白色。
管事愣了半日,上前有些说:“老爷明鉴,奴才并未想到一个小小米商竟然敢如此和老爷过不去,因而想着给老爷的帖子,奴才是个什么身份,也敢先看了不成?所以没敢先看帖子,才让这样的狂言递到老爷面前,污了老爷的眼睛。”
甄应嘉静下心来,心想:却不知这罗米商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敢将自己当猴耍,此时原也怪不着管事。罗米商如此狂妄,漫说他想不到,自己也是始料未及。于是吩咐下去,带了一队虎背熊腰的家丁,自己坐着轿子,浩浩荡荡,趾高气昂的就忘罗家米行总店上来。
甄应嘉气势汹汹的闯进来,也没有伙计拦着,进门一看,只见罗米商在厅上摆了茶几椅子,悠然自得,正在烹茶。
不等甄应嘉开口,方才捱了甄应嘉一巴掌的管事就上前喝道:“姓罗的,你好大的胆子!咱们老爷欲大量采购你家稻米,原是看得起你。不想你傲慢无礼,得罪咱们老爷,也不看看你有几个脑袋?”
那罗米商不高不矮的中年人,身材微微发福,一张圆脸,便是面无表情也是一张笑脸,笑起来更是一团和气。那罗米商说:“这位管家说的什么话?开门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我开价,买家还价。若是这位管家觉得我开的价格不合理,另寻别家就是,怎么带着这许多人来为难正紧商家?”
甄家管事也是个狗仗人势的,如今身后带的人多,进门又不见有人拦着自己,越发觉得这罗米商是个疯子不成?看着也没什么厉害背景,也敢得罪甄家?这样戏耍了自家老爷,偏生店里连个像样的护院都没有,因而越发猖狂道:“我道是什么龙潭虎穴,敢这样行事张狂。却连一个像样护院都没有,我好生拿话劝你,看在咱们家老爷采购粮食极多份上,量大从优,一两八钱银子一石做成这笔生意,和咱们府上交上朋友,做个长久营生,还怕吃亏不成?”
这话说得不讲道理之至,今年是灾年,就算这罗米商眼光独到,将将开春就着眼收购去年的成粮,亦是超过二两一石,甄家管事却拿丰年价格来压人。但这管事想着自己前儿没办好事,惹了老爷生气,如今压下二钱银子的价格来将功折罪。反正量大从优这样的话是不错的,漫说满江南里谁家衙门都卖自家老爷面子,便是这罗米商真有本事告到京城里头,这话亦有回转余地。甄家管事自以为得意,神色傲慢的看着罗米商。
罗米商却又是和和气气的一笑,道:“这位管事这话说得,便是我家有百十个武功高强的护院,又谁敢拦你这个中毒已深的人?”
甄家管事不明所以,喝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甄应嘉听了回头看了自家管事一眼,问道:“你脸上怎么了?”
甄应嘉一问,甄家管事才觉脸上有些麻痒,却并不怎么疼,手上也是一般。若是甄应嘉不说,倒也没有多难忍受。但甄应嘉这么一提,甄家其他家丁抬眼看时,却见管事半张脸紫黑如墨汁,隐隐发亮,纷纷相问:有说大管家,你脸怎么了?有说大管家你是不是摔砚台里头了?
甄家家丁不明就里,甄家管事听了罗米商那句中毒已深,却愈发觉得脸上、手上麻痒难当,心中发毛。抬眼看甄应嘉时,一晃眼看到甄应嘉也双掌漆黑如墨。甄家管事道:“老爷……老爷你的手……”抬起自己手来,也是一般。
甄应嘉听了也觉手掌发麻,抬起手看时,双掌漆黑,和管事脸上、手上一般颜色。
甄应嘉看着罗米商道:“大胆刁民,胆敢谋害朝廷命官,小心本官告到知府处,抄了你这米店!还不将解药献上!”
罗米商依旧笑眯眯的像尊笑罗汉道:“哎哟,小人好心提醒甄老爷和府上管家,怎么就混赖起小人谋害朝廷命官了?小人开门做生意向来本分,甄老爷不好混赖良民。甄老爷也不用那大的气,过来喝杯茶。”
甄应嘉怒道:“你这米店四处透着邪气,谁敢乱吃你店里的东西。明日将稻米运到我府上,我便让管事与你结了银子,两家不伤和气。不然,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罗米商依旧笑眯眯的道:“甄老爷若是下了订单,付了定金,我明日自然将货运到老爷府上。开门做生意,难道我有生意往外推不成?六两银子一石,老爷若是允了,便签了这契书,若是不允,老爷只管外省采购去,漫说周边数省都遭了灾,亦是难以采购到老爷所需的数额,便是采购到了,价格加上运费,小人敢确定没有哪家能低于小人的报价。”说完看着甄应嘉说:“这茶,甄家老爷当真不喝?若是喝晚了,只怕要遭。”说完满脸同情,口中连道可惜。
甄应嘉虽然跋扈,到底不愚蠢,听得“喝晚了要遭”的话,心想:难道这茶中含有解药不成?又想:左右自己怎么中毒的都不知晓,已经遭了道,如今和这邪气米商硬来也讨不着便宜,于是壮着胆子端起茶碗一口喝干。只觉那茶酸酸涩涩的,果然不是平时茶水味道。
罗米商见甄应嘉喝了茶,笑眯眯的道:“甄老爷果然够爽快,既然喝了茶,不妨将契书签了,使人将定金送来,咱们好做生意。”
甄应嘉喝了茶之后,一直暗暗查看自己身上有无异样,说来也怪,喝了那茶水不久,手上麻痒倒当真减轻了。罗米商也不合他多纠缠,怀中掏出两包药粉道:“回去倒少许在酒中,每日泡患处一刻钟,连泡七日,毒性自去。”说完又笑道:“我给老爷的帖子,老爷不妨还我。”
甄应嘉此刻才知道,那毒就在帖子上,却要打开才会中毒。因而管事送帖子回来时,双手正常并未中毒。被自己打了一巴掌,却中了毒,后来管事看了帖子,手也中了毒。管事听了,忙将帖子扔在地上,仿佛那帖子是毒蛇猛兽似的。
罗米商笑眯眯的端起一碗茶,泼在那帖子上。又问管事要不要喝茶。管事此刻也猜到茶水只怕有解毒功效,忙端起一碗一口喝干了。
甄应嘉和蛊门接触过,知道有些善使毒的人万分惹不起,便是除掉了罗米商,谁知道他有没有善使毒的子侄同门?且其时经商商户若是没个依仗,当真寸步难行,因而有的商家自然依附官员豪门,也有些背后站着江湖门派。只怕这罗米商背后,亦有不小的江湖势力,才敢有恃无恐的得罪自己。
甄应嘉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且罗米商说得不错,如今能够在金陵买齐一万五千石稻米,六两银子一石已经是最低成本了。若是外地买去,来往运费不说,只怕还要遇到流民山匪拼命。少不得签了契书,回去筹银子。
送走甄应嘉等人,罗米商回到米店后院。这米店外头是店面开门做生意,后院却是几进的宅子是住人。罗米商走到后院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厢房,李罕早就站在门口了,向罗米商行礼道:“我代老爷多谢师叔。”
罗米商哈哈一笑道:“有趣有趣,林大人真真料事如神,这甄应嘉每一步的反应都合林大人说的一样,我那随机应变的本事都英雄无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