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八行到底不是什么正紧营生,盗门的人只对林如海口述了得到的消息,一点痕迹不留,做事小心得很。故甄应嘉和贾王氏勾结,意图豪夺林家家产之事,林如海夫妻只心中有数,但却没拿到任何物证。
得知真相后,贾敏一直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她虽然素来和王氏不睦,不过到底是些内宅琐事,哪里狠到这样杀人灭族的地步。见妻子伤心垂泪,林如海倒好生相劝一番。至于林如海自己,四大家族除了妻子一个,其他人他倒没什么顾忌。
次日,黛玉见贾敏眼角微红,便是父母已经知晓真相了。黛玉虽不知父亲如何只用短短几日就查明真相,但心中亦觉得没有什么事能难倒父亲,心中只觉骄傲。
几家赌坊的庄家回去之后,又各自开业,甄应嘉打听得林家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前往扬州赴任,其他再无行动,甄应嘉也放下心来。因林如海外放之后,带着许多金银各处辗转,既虚耗人力,又不安全,所以到了江南之后,林如海夫妻已经将许多现银置换成了产业。江南是是林家祖籍,乃是鱼米之乡,土地肥沃,人烟阜盛,无论是购买些田庄,还是增置些铺子,年年有进益,都比之存着现金现银强。
林家人口不多,大头的产业是些地契、房契,故而收拾起来并不十分繁琐。只书籍、字画一样装了一箱又一箱,尽用樟木箱子装了,又用油布扎密实,又因怕下人粗手粗脚扯坏了,尽要贾敏夫妻亲力亲为,倒是累人得很。这些都打点妥当之后,便择了日子先回苏州祖宅过元日,元日之后从苏州启程赴扬州。
前世因林礞夭折,林家出发去扬州赴任时,个个情绪低落,心中愁闷,黛玉虽然年幼,也敏感得很,乖乖坐在贾敏身旁,虽然不哭不闹,心中却也难过得很,并未观看沿途景致。今世与前世不同,黛玉姐弟痊愈,林如海查出背后小人,虽然暂时没有法子反制甄应嘉,但是一家人倒比之前世兴致高了很多。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山花红胜火,春来将水绿如蓝。如此美景,黛玉哪肯再次错过,站在车窗旁,一双眼睛险些忙不过来。贾敏一双手圈着黛玉,生怕她碰着了,没多久,贾敏都抱怨累了。
林如海骑着马,透过车窗看妻儿,黛玉便说要和父亲骑马去。贾敏笑道:“大冷天的,你这丫头身子单薄,还想着骑马去,吹伤了风算谁的?”
自从黛玉昏迷中醒来,无意间救了礞哥儿,两次梦呓又都提醒了林如海,林如海就觉黛玉真真是家里的福星,越发疼她些。于是也不顾贾敏反对,笑道:“你将玉儿的火狐皮大氅给她穿上,我带她小跑几步,总坐在车子里头,没得闷坏了。”
贾敏听了,少不得替黛玉将大氅围好,又笑道:“老爷总这么顺着她,也不怕自家女儿娇惯坏了,只许骑一刻钟就回来,我真真怕她再冻着了。大冷天的,老爷也别总是骑马,倒是车子上坐坐,也捧个手炉祛祛寒气。”
林如海一边笑着应了,一边已经接过黛玉,放在胸前马鞍之上,将黛玉风帽戴好,风领检查一遍,只留一张小脸在外头,想来也无碍了,便轻轻一踢马腹,那马小跑起来,速度倒是不甚快,但对黛玉而言,已觉足够了。礞哥儿也说要骑马的,他病得比黛玉重,年纪又小,贾敏哪里许,只拘在车子里头和自己一处。
黛玉幼时虽然长在江南,但是自己前世三岁前不记事,三岁时重病一场,四岁弟弟离世,五岁多母亲离世,六岁北上之时,心中悲苦,哪里还有心情看风景。十岁回乡送殡,已经体会过荣国府风霜刀剑严相逼的日子,心中越发难受,更加没有心情往窗外多看一眼。因而黛玉历经二世,竟没真正好生欣赏一回家乡景致。
如今抬眼望去,见缕缕炊烟,畦畦良田,柳枝桑冠上积三两点未融的白雪,偶过一座拱桥,桥下河水清澈,远处田庄上白墙青瓦几所房舍,真真景致如画,不负水乡盛名。
黛玉正看得兴致勃勃,猛的往前一栽,若不是林如海将她抱住,只怕会摔下马来。原来马突然停了,黛玉往地上看去时,只见地上躺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半脸是血。若黛玉真是四岁多的千金小姐,只怕会吓好大一跳,幸而她却不是。虽然一个大半张脸鲜血淋漓的孩子也够触目惊心了,倒不至于怕得不敢看。
林如海的马通体火红,是一匹汗血宝马,极具灵性,见着地上有人,旋即稳稳停住。若非如此,只怕那个孩子已经死在马蹄之下了。林如海见大冷天的,一个孩子满头鲜血的躺在路边,也不知是死是活,想下马查看,又不知如何安顿黛玉。低头对黛玉道:“玉儿别怕,我先将你送回你母亲车上。”
黛玉忙道:“父亲要不先看看他是否活着,玉儿不怕的。”
林如海见黛玉如此镇定,些微感到意外,但是黛玉自这次病愈之后,聪慧处又有所不同,林如海也懒得深究,果然跳下马来,伸手一探,那孩子尚有鼻息。此刻,林大也赶上来了,见地上躺着一个满头是血的孩子,倒吓了一跳。
林如海忙命林大将那孩子抱上车去,细细清理了伤口,搽了药,再用棉衣将孩子湿衣服换下,又灌了孩子一碗热汤,那孩子才悠悠醒转了。那孩子醒后,口中胡言乱语,一会儿对着林大、林二说些谢谢老爷的话,一会儿又说些山神庙中有拐子,夹杂不清,看样子并未十分清醒。
到了宿头,林大带着孩子去看了大夫,又买了合身的衣裳,回到客栈洗了澡才与他还上,拾到干净了,倒是一个浓眉大眼,长得不错的孩子,只此刻太阳穴旁包着膏药,半张左脸都还有些肿。
林大细问那孩子,那孩子说自己姓李,李爷爷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李罕。家里父亲死了,又没有吃的,自己和母亲随着好些乡里人出来逃荒,走了好久到了这里,又和母亲及乡亲都失散了。
他一个人到了金陵城,被一伙乞丐收留,这伙乞丐的头头姓李,就是李罕口中的李爷爷。这日李罕到金陵城外的山神庙准备寻些贡品吃,却听见地下有小孩子哭,他寻了些时候才发现那山神像后头有个门洞,向下走得几步后,有一个地下室。地下室用铁栅栏关着,他进不去。但是透过栅栏,看到里头好多漂亮的小姑娘。
李罕偷偷问那些小姑娘怎么被关在这里,其中一个好看的小姑娘告诉他说:这里有拐子,求他出去报官。李罕听了,吓了一跳。但他果然往金陵城里走去,结果没走出多远,就让拐子知晓了,追上来打了他一顿。他一个孩子,虽然跟李爷爷学了几手拳脚,但哪里是一伙拐子的对手。纠缠几个回合,被一个膀大腰圆的黑脸汉子提起来往地上一摔,头撞在一块石头上,他只觉头昏眼花,就昏了过去,醒来后自己爬到大路上,就遇到老爷了。
那孩子虽然只一口俗语,一听便知没读过什么书,话倒是说得明白,林如海听了之后,大抵明白了:李罕昏过去时,那拐子见伤了要害,小叫花又没了气息,以为打死了人,只怕就逃了。李罕也没别的去处,林如海见他相貌端正,又有侠义心肠,若是流落民间,早晚学坏了,便问了那孩子意愿,将其带在身边。
晚间和贾敏说起此事,黛玉听了那孩子叫李罕,手上的茶碗掉在地上摔个粉碎。林如海笑道:“玉儿今日见到小李罕满脸鲜血都不怕,怎么此刻倒怕了,难道是听到拐子被吓着了?”
黛玉有些不自然的笑笑,点头说是。
林如海自然不知李罕是谁,黛玉却知道:这李罕日后竟是一员猛将,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南安郡王兵败西海沿子之后,便是一个名叫李罕的年轻将军带着兵马大军压境,才用贾探春换回南安郡王来,西海国不敢造次。后来又听贾宝玉谈起,圣人派了李罕前去驻守平安州。没过多久黛玉香消玉殒,后事黛玉也不知晓。实则李罕去了平安州之后,将西宁王和贾家在平安州的旧部连根拔起,圣人收回兵权,四大家族自此烟消云散。
前世因为礞哥儿过世之后,林家为了早日离了伤心地,出城早了几日,没碰上李罕,不想今世一处变,处处变,李罕竟让林如海救了。
林如海又问清山神庙的位置,修书一封给金陵吴通判。林如海任了三年应天府知府,乃是吴通判的顶头上司,如今新任的知府未到,应天府诸事暂由吴通判暂理。吴通判原是个正直的,接了信哪里等得,果然带了衙役围了信上所说的山神庙,抓了一伙拐子,救出十几个小姑娘来。
吴通判破了拐子案,自是政绩一件,他心中也记得林如海的好。这些暂且不表,单说抓了拐子之后,获救的女孩子若是记得家乡籍贯的,自是送回故里,若是不记得的,也放在善堂慢慢寻。其中有个最出挑的,眉心一粒胭脂痣,拒其自述来历,正是原住苏州阊门外的甄士隐之女甄英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