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酝酿着怎么推脱了走时,那瘸子话头子却打开了:“崽子从小脾气冲,也是我没管教好。他小的时候,我在外面学工几个月不回来一次,都是我老婆子带着。我年轻时候脾气不好,总和他吵。我寻思他就是杀人,那第一人应该是我才对。他杀了我才好,免得在这世上再受苦。”
罗三丰想着要找个理由离开瘸子家,却又听瘸子道:“你问我此刻为什么活在这世上?还不是因为我的乖孙!我儿在世上还有个娃哩!刚生下来,就没了娘。我也没能力养活,他舅舅就来把孩子抱走养着。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生下来我一看就知道是好面相!我紧着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长乐,一辈子快快乐乐,长长久久!”
听到这里,李春仙和罗三丰两双暗淡的眼睛忽而亮了起来。
“长乐!你说那孩子叫做长乐吗?”
“怎的?”瘸子问。
李春仙紧着问:“是哪一年出生?”
听闻说孩子出生那一年和长乐去世是同年,李春仙的心激动不已。她热切地看着罗三丰,眨巴着眼睛,道:“老伴儿,你说,这是不是命?”
后来,这被叫做长乐的孩子就改名维生,生活在了罗家。三丰再也没有梦见过金氏——他养育着她的孙子,兑现了他的诺言,心里一片坦然。
罗三丰讲完这个故事,罕见地点上了一支烟——他有支气管炎,长久已经不吸烟。
三丰的烟雾飘在半空中,被他吹散:“你们可明白,这孩子原本应该是罗家大爷爷的亲孙子。他身上也流着罗家的血脉。”
“所以呢?”罗初听了这个故事,并不觉得纳罕,其实多多少少,她也听过些细碎传闻。
三丰道:“我想着许诺那天说的话。要是我们罗家真有传男不传女的那种基因病——或者就是那个命——那维生岂不是和罗维元一样,活个三四十就不行了?”三丰的语气越来越急,越来越重,好像维生已经命在旦夕了似的。
许诺摸着脑袋,哑然失笑:“暂时还没有这种所谓的传男不传女、所谓的要命的遗传病。你把我们两个叫过来,到底要说什么?”每次来见三丰,许诺就有种自己还活在清朝的错觉。
三丰脸色并没有放松:“我的大哥、三哥都是残疾人,也都是年纪轻轻就去了。我的儿子、孙子,也都年纪轻轻不在了。难道就这么巧合吗?”
许诺道:“那又怎么样,去了的人已经去了,活着的人就要好好活着啊。”
三丰一根烟哆哆嗦嗦抽完,眼光钉在罗初身上,道:“阿初,你还得好好帮帮维生——至少,让他能娶个媳妇生个孩子,留个后。至少,咱们家不要断了香火。”
罗初呆呆问:“我怎么帮他?”
三丰又点燃一根烟,道:“我和你,和维生,就是这世上最亲近的家人了,我们一家三口总要团结起来。我说个计划吧——我存了一点钱。我寻思,你也拿出一点钱来,我们凑起来给维生买个房子、留点彩礼。有了房子和彩礼,就好说人家,多的是那种看上钱的人家。只要囫囵生个孩子,咱们家就不算是绝后!”
心冷如罗初,只觉得可笑,只得又呆呆问:“你要我拿出多少钱呢?”
三丰数着手指头,道:“你结婚的时候,听说有十几万的彩礼,那钱,娘家人一分都没要,是你自己拿着。你又在江东买房子,光是首付就一百万。按说,以你的条件,现如今,你拿出个二十万不成问题吧?”
许诺在旁,目瞪口呆。
这就是罗初心心念念,最疼爱她的老祖父——在她失去了第一个孩子的情况下,当着丈夫的面,要她拿出二十万,养活她那并非亲生的弟弟。
罗初道:“可我结婚的时候,连嫁妆都没有一分。彩礼那点钱,也都投在卖房子上面。我又没有工作,都还靠许诺养着。现在拿出二十万,是要我去问许诺的爸妈借吗?”
这话一出,三丰仿佛才想起来许诺在侧。尬笑了一声,向许诺道:“许诺,你别多心。当初结婚嫁妆这事儿,我不是没考虑过。可是我想,花在你弟弟身上,和花在你身上不是一样的吗?我们最终不还是要你弟弟成家立业吗?我要是走了,他就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呀。许诺,他也是你弟弟,你说是不是?”
许诺心想,我连维生的长相都记不清,哪来的什么弟弟。他担心罗初。因他知道,罗初的手里握着希望的那五十万现金。她若是心软承诺了,那就几乎等于同意维生寄生,那就等于把自己和维生绑死在一起。
还好罗初并没有立即答应,她的脸上如霜弥漫,看不清是哭还是笑,嘴角歪着又问三丰一句:“假如我先死了,维生怎么办呢?”
三丰看看许诺,又看看罗初,嗔怪道:“你这丫头,说什么晦气话呢!你还能死在我前面?只要我闭眼前,能看着你们都成了家,我就心满意足咯。我这一辈子,就为你们姐弟俩活着。”他的语气轻快起来,仿佛已经看见他们姐弟俩成家立业了似的。
专门叫她来,就为了嘱咐这些话。即便这样,罗初好似习惯了似的,她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微微点点头。说了几句闲话,借口有事,就出来了。
车里的低气压让许诺难受,他敏感地感受到妻子已经在崩溃边缘。她用虚假的记忆拼凑出来的温暖爱意,现在成了他们绑架她的最好工具。
许诺轻轻安慰:“回家去吧,我给你买西瓜吃。”
罗初点头,她不哭也不笑。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道:“许诺,我要是和你离婚了,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指望我了。”
许诺毫不客气道:“就算你的人生变成一块破抹布,也会拿来给维生擦屁股。你很早就看清轻了这一点,只是不愿意承认。”
似乎是觉得说话语气太重,隔了一阵,许诺又道:“在血缘关系上,他是你那高龄的无家可归无枝可依的爷爷,但实际上,他是经济自由且可以精准宰杀敌人的刽子手。一切反对他的人,都是他的敌人。现在他没有宰杀你,是因为你还有可用的空间。”
许诺的话,很露骨,很残忍,很精准;但罗初不愿意相信,她甚至捂上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