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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直以来奴役你们的都是修者,而不是神。祂不在乎我们的信仰,不在乎我们献上的牛羊,那些可笑的祭典不过是祂一挥手就能做到的,神无欲无求,或者说,祂所求根本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东西。”
“您想说什么?”秋霜奇怪道,“这些天来,我一直觉得您很虔诚,如果您觉得神并不在乎您的信仰,为什么还这样虔诚?”
月楼仰起头,凝视着神像,轻轻地道:“一直以来,都是人借着神的名义去压迫另一群人,而你们要反抗的也不是神,只是伪造神明口谕自诩权威的人,到头来只是人与人互相厮杀,与神无关,你们只是披着神的外衣,让自己好看一些罢了。”
秋霜更惊讶了:在她的印象里,这位被封月平带回来的贵人礼官就是个疯疯癫癫的狂热信徒,盲目地崇拜着神,那种盲目和狂热简直能让人毛骨悚然。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清醒的话来,看来她并不完全像是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疯癫。
月楼闭了闭眼:“……我只是希望你们别恨先生。先生祂于此全无干系,祂是无辜的。人类争来争去,却要怪罪于神明,岂不可笑吗?”
秋霜道:“有很多人也是无辜的,比如我,贵人您。……贵人,请吧。”
大门后面有人抬来了一方软轿,有人拿着棉布,有人端着水盆。
因为大妖身体的缘故,不必上火窑,不必捂死在棉布里,但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月楼没再说话,走上了软轿,端正地坐好。
弟子们立刻拿来沾水的棉布,把她裹了起来,这些棉布是长条形的,裹不严实,隐约透出一些缝隙。
月楼坐在软轿上,被一路抬着往承天殿去了。她看不到眼前的路,但细碎的光总是透过缝隙往她的眼里钻,走到承天殿的侧殿火窑,软轿停了下来。
两个弟子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从软轿上下来,她抬步走进面前巨大的瓷盘里,端坐下来,另几个弟子道:“请您在这里稍作等候。”
月楼没答话,又过了片刻,大殿外传来咚咚的敲鼓声,管乐丝竹奏响了熟悉的神明颂歌。
“立我臣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门一开一关,弟子们离开了。外头震耳欲聋的声响也不知是何等盛况,寂静的屋里却只有火窑的风在呼啦啦地响。
窗户开着,月楼举目望去,只见天边的乌云逐渐聚集起来,随着鼓声越敲越响,乌云沉沉地压了底,一滴雨落在从窗棂上。
……下雨了。
忽然,门被人从外头敲响了,门外传来压低的声音:“我守着门望风,你快点去!”
月楼正疑惑着,门开了一条缝,少年清瘦的身形从门缝里像一条泥鳅似的滑了过来。
“……是你?小石头?”
少年擦了一把额头上不知是雨还是汗水的小水滴,笑道:“仙长姐姐还记得我啊。”
“这才几天,怎么可能忘。”月楼皱着眉从瓷盘上站起来了,此刻终于能问出她一直想要问的东西,“你怎么跟他们在一起?我不是给了你风雨免朝牌,让你去找归一楼了吗?”
小石头故作轻松地拉起月楼道:“归一楼被萧楼主封掉啦,所以我就跟着伍林哥来了西京。别说这些了,伍林哥在门外守着,那些人都去大殿看祭典了,这附近有一个密道,我带你出去!”
月楼猝不及防,被他拉着往外走了几步,但她反应过来,立刻反手拉住了小石头,让他停下来:“等等,等等……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不是告诉过你别碰那些石像吗?!你怎么会跟伍林在一起?你现在……也是大妖?”
小石头停了停,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转身就走:“那些都不重要,咱们先出去,我听说那些祭祀仪式很恐怖……”
月楼拉住了他。她的力气大到可怕,三百年的大妖不是一个初生的大妖可以对抗的,她的声音从他身后平静地传过来:“我知道,我就是这样死的——在我还没有成为大妖之前。”
“该走的人是你。”月楼低声道,“你是半路出家的局外人,这些事情从三百年前开始就是一笔烂账了,我们这些人尚且争来争去,无暇自顾,更何况你这个孩子呢?”
小石头着急道:“可是,可是……会死的!我听人说三百年前就是您做人牲请神下凡,三百年后,您还要再做一次人牲吗?您就这么……”
“不。”月楼低声打断了他,“不……我只是有些事情不太懂,想问问我的先生。”
“问什么?”
“问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了。”月楼低声道。
“您做了什么错事?”
“……那可太多了。”月楼说,“你走吧,不必管我。我们这些人的恩怨,我们这些神与人的恩怨,都要在今天偿清。”
沉默良久,月楼不肯妥协,小石头却也不肯轻易离开。
直到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伍林在门口焦急地唤他,小石头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只好咬着牙,快速地道:“西京皇宫已经被封锁了,归一楼的萧楼主,谢小公子和封师兄都在外头,他们一直在想办法闯进来,极仙台的雁寻仙主也来了,应当很快就能冲破封锁,仙长姐姐,你自己小心一些。”
说罢,他转身就走,月楼却忽然喊了他一声:“小石头。”
“怎么了?”他转过身来。
“……你恨神吗?”
少年想了想,摇了摇头,露出茫然的表情:“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