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我的初恋(短篇小说)张宝同
老公已在美国工作多年,年前,为我和孩子办好了一些手续,要我们去美国定居。多年来,一直期盼着能去美国,能和老公在一起,一家人好团团圆圆地生活。
可是,当这个梦想突然变成了现实,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觉得有一种沉重的失落:因为我害怕在我得到一份期盼的同时,也会要失去一份珍爱。
那天傍晚,我正在厨房做饭,突然听到那支名为《送别》的湖南民歌。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跑到了电视前,就见一位年轻歌手正在深情地唱着这支歌。听着听着,我忍不住地满眼含泪。多少年来,这支歌一直在我心中回荡,那充满乡情与忧伤的曲调让我每一次都心怀忧伤,泪流满面。
半夜,我突然醒来,再也睡不着了,而且头脑异常清醒。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过去经常想过的一些事:如果不是二伯把我从湘北的乡下带到西安,如果不是新年把我从河里救出,我现在会是怎样?
想到新年,我就不由地落起泪来。
他是邻村的一个男孩,与我邻班。人长得清明俊秀,极其聪明,是五年级的班长。因为我们四年级和五年级是复式班,两个班是在一起上课,所以,我们就等于是同班的同学。那时,我们还小,男女同学从不在一起玩耍,所以,我跟他几乎没有说过话。
我们上学要走五里路,要过一条小河。小河就在学校的坡下。河上有一座用石块搭起的小桥,长约五十多米,宽还不到半米,只能单人走过。那年春季,河水猛涨,走在上面就十分地害怕。学校规定,一到三年级学生必须要有人护送过桥,可我是四年级了,已经不再需要家人接送了。
那天放学后,打扫完教室,回家就有点晚了。我一人来到河边,看到河水疯涨,几乎快要漫到了桥面,而且风力很大,让人很难站稳。我心里害怕极了,但也没办法,只能一点一点地在桥上挪着步子。可当我走到桥中间时,风更大了,我被风吹得来回晃动。我一下慌了起来,就停在了桥中间,看着河面翻滚的层层波浪,被大风呼呼地用力吹着,就感到头晕眼花,腿脚发软,不知怎么就一下子跌进了河里。
我在水里沉着浮着,幸好,有一个桥墩挡住了我,使我没有被涌动的河水冲走。我用双臂抱着桥墩,可是桥墩太粗,我抱不住,只能用胳膊揽着,所以,我在水里沉着浮着,想着我就要没命了。可是,就在这时,我看黄新年从桥那边走了过来,就伸起胳膊向他求救。
他见到我在河水里挣扎,快快地跑来,趴在桥上,把手伸给我。我抓住了他的手,被他一下子拉在了桥上。我浑身湿透了,打着寒颤,就坐在桥上吓得直哭。黄新年把我哄了好一会,然后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回了家。
从那以后,我一来到桥边就害怕,不敢过桥。黄新年就象哥哥一样,每次过桥都要等着我,把我的手牵着,带着我过河。到了五年级,我不再害怕过桥了,可我还是娇娇地要他拉着我的手,领着我过河。那时,同学们都说我们是小俩口,将来要成一家人。我们也觉得我们肯定会成一家人。因为我下了决心,等我长大了,非他不嫁。
后来,我们又一起上了中学,中学离家更远了。每天上学时,他都是天不亮就来到我家门前接我;放学后,也是先把我送回家,自己再回家,还常常把父母给他中午带的好饭和好菜,分给我吃。我知道他很爱我,我也爱他。这种爱让我们感觉特别地纯真和甜美。
可是,十四岁那年,我还在上初二。二伯到长沙出差时顺便回来探家。我从来没见过二伯,只是听父母说过二伯当年学习好,考上了大学,在一个叫西安的城市工作。二伯一见到我,说我长得清秀,人也聪明,就对我喜欢得不得了。他不停地给我讲西安那边有多好,让我感觉那里就是一个五彩斑澜的梦。
二伯只在老家住了两天,就要走了,走时,提出要把我带走。他对父母说,“这孩子聪明,清秀,放在乡下太可惜了。我要把她带到城里,让她好好上学,将来考上大学就有出息了,就不用再跟着你们受苦受穷了。”
父母求之不得,当即就答应了,也不征求我的意见,便让二伯把我带走。我不同意,哭着喊着不肯去,因为我不想离开新年。可是,还是让母亲劝着,让父亲拉着,把我硬是塞进了车里。到了火车站,因为没有跟新年告别,我担心他会非常痛苦,坚决不肯上火车,但我还是拗不过父母和二伯。被他们硬是推上了火车。
我的命运就是这样改变的。
来到西安,我被二伯送到了一个非常宽敞漂亮的学校里上学,因为我学习好,老师和同学都喜欢我,二伯和伯母更是把我当成了他们的宝贝,无论我犯了什么过错,他们都不会批评我。可是,我还是想爸爸,想妈妈,想新年,非常地想,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地要哭起来。
那天,我听到一支名为《送别》的歌曲,“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农友乡亲心里亮,隔山隔水永相望……”那充满乡情与忧伤的歌词和曲调,一下子把我带到回湘北大地那片熟悉的热土中,把我带回到童年与少女时代。让我想起新年牵着我的手走过河上的小石桥,走过那开满映山红花的山间水库。
那段日子,我不停地哼唱着这首歌,有时,我能一连把这支歌哼唱上几十遍。我想我是一朵山间的幽兰,却被人强行地移栽到室内。我是一只林中的小鸟,却被人关在了鸟笼之中。我想回到生我养我的家乡,回到本该属于我自己的地方。可是,二伯不肯放我,他说我必须考上大学,否则就没有出路,没有前途,只能回到农村,一辈子受苦受累。我知道二伯为我好,所以,只得把思念深藏在心底,刻苦学习,因为只有考上了大学,我才能回家,才会有支配自己的权力。由于学习紧张,不让我分心,我一连五年没有回家。直到高考之后,二伯才让我回了趟家。
回到家中,我就急着要去看望新年,可母亲不让我去,说新年已经不在了。是在我离开家乡半年后,不知得了什么怪病,人就突然地昏倒在放学的路上,没等送到县城,就已经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悲伤至极,躲在家里一连哭了三天。
我在电视里看到过两只仙鹤结为同伴,在沼泽地里悠闲地飞翔。可是,一天,有一只不在了,另一只便到处寻找,却没有找到,然后就在忧郁中很快地死去。我想我和新年就是那两只仙鹤。如果我不离开他,他怎么会在忧郁中死去?想着想着,我便泪如雨下。我想如果能让他重新复活,我愿为他舍去一切,回到那平静安宁的乡下,跟他恩恩爱爱地生活一辈子。
母亲为了不让我伤心,便让我早早地回到了二伯家。不久,我被一所名牌大学录取。硕士毕业后,我被留校,并与学校里的一位年轻的留美教师结婚。之后,我们有了孩子。没几年,老公又去了美国。我也就一边带着孩子一边教学。虽然很忙,但我还是回过几次家。每次回家,我都想去新年的坟地去看看,想跟他说说话,可是,母亲怕会刺激黄妈,所以,一直没让我去。
现在我就要去美国寻求新的生活,而他长眠在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如果再不去看望他,只怕以后就再也没有时间和机会了。强烈的冲动让我当即决定:我要马上回家,去他的坟地看看,烧一把纸,点几支香,跟他说说话,道个别,以寄托我的哀思,了却我的心愿。
为了不让孩子受到影响,我把十岁的孩子放在了婆婆家,自己一人乘高铁回到了家乡。下了高铁,坐着中巴又行驶了一个来小时,一辆摩的把我送到了小河边。这里就是我曾经落水被新年救起的地方。不过,小石桥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能过汽车的钢筋水泥大桥。过去那所学校也不见了,已变成了一个小型加工厂。
我在桥边下车,走上那条我曾走过无数遍的乡间小路。小路十分地冷清,看不到行人。接近年根了,正是家乡一年之中最冷的季节。虽是午后时分,天色灰蒙阴沉,象是要下雨。从小河边吹来的寒风掠过广阔潮湿的田野一阵阵地吹来,十分地寒冷。无边的空旷中,不时地从远处传来一阵阵鞭炮的响声,让人似乎嗅到了一股家乡浓郁的乡情。
见我回来了,母亲高兴得把我紧紧地搂着,还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可是,当我说我们就要去美国定居时,母亲的脸一下沉了下来,把眉头紧皱了好一会,问着我说,“能不能不去?”我说,“不行,卫华已经去了好长时间了,一直昐着我们能早点过去。再说,为这,卫华可是费了好大的劲。”
母亲不再说话了,只是埋着头在炒着菜。我坐在锅台前,不停地往炉膛里添柴烧火。火光映在母亲的脸上,我看到母亲在落泪,就起身给母亲擦泪。可是,母亲的泪越擦越多。
我知道天下的母亲都是这样。她们希望儿女们飞得很高飞得很远,但又不想让他们飞出她们的视野。而我不但要飞出母亲的视野,而且要飞到连母亲都不知道在何处的天边。
这就是乡下老人们的矛盾心理。他们巴望着你能快快长大,能有出息,离开这片穷乡僻壤,去寻找美好的生活。但他们又不想让你离得太远,可是,不远离这里,怎能会有出息?
第二天一早,我想去过去的中学看看。母亲说乡中已改成了中心小学,学生们上初中要乘车去二十里外的临乡中学。其实,我并非真是要看学校,而是想重温一下初恋的旧情。因为那条通往乡中的路上曾记录着我多少少女的情怀与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