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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爱情的灾难(第2页)

陆大勇心想她不是看起来的那么柔弱,娇贵,既然能习惯辉煌村连队粗糙的饮食,也许真能一肩挑起贫穷和灾难。不管怎么说,她没在他大勇面前哭鼻子,已属坚强。

陆大勇安稳下来,头刚靠着椅背,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不一会儿便发出沉沉的鼾声。

钰锁走进重病房,在看见胡传龙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躺在床上的那具焦黑躯体上,缠满渗透着血液的绷带,插着氧气管、导便管、导尿管,人事不知。与十天前那个充满诗人般浪漫、激情四溢的俊朗军人,判若两人!

除了痛哭,钰锁不知道如何面对这具惨不忍睹的身躯!她的天,在她还没有完全接受这里的风沙之前,就倒塌了,她找不到支撑点,找不到出路!

一双宽厚的手,在轻轻拍打着她因哭泣而不停耸动的肩。钰锁狐疑地抬起头,一个挺拔伟岸的身影矗立在她身后,囊括万物的生活阅历,在他闪电般的眼神里,燃烧着智慧、慈祥的光芒。凭胡传龙书信中的提及,凭钰锁锐敏的感觉,她就知道他是谁!

“宋政委?!”她委屈得像孩子遇到慈父。

宋大鸣点点头,缓缓道,爱情并不总是穿着幸福的盛装,尤其是军人的爱情,昨天有可能还是流光溢彩的场面,今天就会变得满目苍凉,面目狰狞。钰锁,你能挺过这场灾难吗?能把我的胡排长扶携着走出这场劫难吗?你要明白,走过这场劫难不在天,而在你!

“在我?”钰锁似懂非懂。“在我不在天?可是医生都说得看传龙自己的造化。”

“是,钰锁!能否让传龙重新站起来,在你不在天!”他说:“传龙曾是我的新兵,后来又是我手下的班长,现在又是我团的排长,我的部下我理解,是一条好汉不会轻易倒下,只要你给他力量!给他希望!”

她的名字,在宋大鸣嘴里自然轻松地婉转成一种高贵,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

3

“……困难算什么,不就是从耳边刮过的清风么?不就是脚下微不足道的波浪么?不就是眼里的一粒尘土么?抬一抬头,挺一挺胸,流一滴泪就足以将它淹没……”

胡传龙在床上动弹着,翕动着嘴唇:“水,水……”

钰锁忙放下手中厚厚的书信,端起床头柜上的盐水,用药棉沾着盐水一点点喂到他嘴里。

半个小时后,胡传龙闭紧嘴唇,在枕头上晃晃头。

钰锁放下手中的杯子,趴在床头,将嘴唇在胡传龙脸上轻轻啄着,“我刚才念的话是谁说的?你别耍赖,这是你给我的第四十封信上的话,你不会忘记吧?你说这是你刚来部队,你的排长宋大鸣告诉你的话!你那好学、追求上进的影子,总是填满我们相隔千里的距离,我的血肉现在真真切切贴在你面前,你却当了逃兵,不屑看我一眼……”

钰锁站起来,用纯棉毛巾包着冰块,一点点一寸寸地敷在传龙红肿的伤口上,再用消毒过的纯棉毛巾,擦干净腥臭的脓包,最后用棉签蘸着药水,轻轻地涂抹他全身的伤口……她神情专注,动作轻缓,看着他像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在她的轻抚下慢慢入睡。

钰锁对他的需求,伤情,已了如指掌。

凌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导尿管里的大小便倒进盆里,倒进厕所清洗;然后给他用盐水清洗口脸、手脚;接下来兑些温盐水,用药棉蘸送到他嘴里;让他在她朗读书信的声音中入睡,让他在睡眠中缓解疼痛,节省体力,恢复元气。

钰锁记得当她将他们曾经的通信读到第四封时,医生撤销了传龙的氧气;钰锁的书信读到第十四封时,他身上最后的一块绷带也被拆除……

传龙在钰锁朗读书信的声音中,开始会吸着嘴、皱着眉作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在钰锁的朗读声中,他身上漆黑的皮肤开始脱落,他流着脓液的伤口开始干涸、结痂、脱落,并开始长出新的肌肉。她不再想以前的事情,不再考虑以后的出路,只专注于眼前良好的态势,幸福地看着他像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在她的照料下开始重新发育、成长。

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说钰锁是最专业的护理员;医院里上上下下的病人都说从没见过钰锁这样敬业的护理员;团里偶尔来探望的官兵说,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令他们感动的护理员。

胡传龙入睡了,所有病房的灯都熄灭了,她还在水池边清洗传龙的所有衣服,毛巾、被单,然后逐一消毒,他现在比出生的婴儿都难侍候,稍不留意,伤口就会恶化感染。

钰锁在水池边的时间待得稍长一些,传龙便睡得极不安稳,双手在身上抓挠着,显得极为烦燥。钰锁将清洗好的衣被挂在晒房里,回到病房看到这种情景,慌忙拉开他的手,拧开床头灯,拍拍头,赶跑所有疲倦与睡意,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顺手从传龙脚头拿过他们七年来的厚厚通信,展开来搁在腿上。

“传龙,我现在朗读的是我们的第九十一封信!”书信在钰锁指间捻得流水般“哗哗”直响,“知道吗?这封信是我们通信以来,相约第一次见面后,你回部队给我的第一封信。”钰锁看着躺在床上安静等待的传龙,消瘦黑亮如一深潭的眼睛,充满娇嗔。她说:“你这个借着病情耍赖的东西,总是向我索取这种睡眠的方式。”

窗外,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黑夜将房子,树木,大地……都笼罩在它的黑翅之下。只有不安分的漠风,依旧想撕碎黑暗的羁绊,发出惊天动地、海浪般的呼啸,锐利而徒劳。

夜的黑暗,风的尖嘶,使传龙床头如豆一样的灯光,显得更加宁静和温暖。

“……钰锁,其实每个男人与女人接触后,都会在心里衡量这个女人的分量。我之所以不敢冒犯你,之所以匆匆告别你,之所以发誓要考军校,是因为清楚你在我心里的分量——我心目中的妻子形象,就是你!我很自私,最初进入部队的目的,不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是因为何满香的背叛;我现在急于考上军校,还是因为想给你、想给我重新焕发出来的爱情,一个栖身之地……”

传龙平稳均匀的鼾声,让钰锁停止了朗读。她头靠着椅背,想让自己也好好睡一觉。她却发觉她虽然停止了朗读,却停止不了思考。

似乎,她衣不解带地服侍传龙、人面憔悴地朗读书信,都是为了唤醒传龙生存的斗志和对生活的眷顾,全是为了将爱传递给他,让他在爱中创造生命奇迹。

但她发觉,她其实没有这么伟大,她似乎对书信对传龙过往琐事探究的浓厚兴趣,远远超过传龙在倾听中得到的慰藉;朗读停止后,她却无法停止追忆,甚至停止不了将所有的书信前后连接,停止不了将书信与消逝的日子粘贴、复制成一个个鲜活的故事,她矛盾地发现,她很遗憾不是传龙的初恋,而何满香则是!

他与何满香的初恋,他在第四十封信中就告诉过钰锁,正是何满香背叛了他,与村里的小六子双双私奔的痛楚,才让他离开胡凹湾挺起胸膛当起了兵。而到了黄尘扑面的西北部队,思念何满香却成了他枯燥军营生活的唯一通道,正是因为他泪流满面的倾诉,让宋大鸣原谅了他训练中的错误,并送给了他那套困难就是耳边的风那套道理,才让他慢慢走出了思念的阴影。

钰锁头靠椅背,越是不停地思考,越是觉得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精疲力竭的思考,带她进入朦朦胧胧的睡眠,她又在机器轰隆的车间纺纱。她凭借书信纺织的故事,又瀑布般挂满了流泻的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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