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纱轻薄,午后的阳光从树梢漏下来,透过这层聊胜于无的遮挡,勾出新娘子年轻而姣好的面容。
只可惜,姣好,却不安详,她两道略显锋利的英挺眉毛被刻意勾出了温婉的弧度,但眉心却还是蹙着的,毫无生气的脸上也因此残留着一点说不出的痛苦和愤恨。
死亡的味道从她身上后知后觉地渗出来,融进料峭的倒春寒里,恰好卡在了引人心生恻隐和令人恐惧作呕之间一个微妙的节点上。
姜云舒看着这安安静静地躺在一群呼号哭闹的乡民中间的死去的女孩子,后背隐隐发冷,那冷意像是从心底透出来的,挡无可挡,避无可避,让人难受得厉害。
大约是卢家闭门谢客太久,让他们有劲没处使,这会好容易见到两个不长眼的大活人从门里出来,当然不肯轻易放过,不过一愣神的工夫,便有两个四旬上下的妇人带着几个蹒跚学步的娃娃哭喊着扑了上来。
其中一个小娃娃三四岁的模样,大概已懂了点事,趁人不备便抓了一手鼻涕要往叶清桓身上抹。
姜云舒愣了愣,突然“扑哧”笑了,眼疾手快地拎住那小孩的后领把他给提了起来,扔回他家大人怀里,转头戏谑道:“你也有今天!人家这是拿你当软柿子呢!”
叶清桓尚未答话,被扔了一身熊孩子的妇人已经发现行动上似乎讨不到好处,顺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放开嗓门大哭道:“乡亲们都来评评理啊,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了!”
许是半途发现王法管不了修家的事,哭声便硬是拐了个弯:“我家好端端的闺女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地养了十八年,还没出嫁就活生生地让人给逼死了!我这当娘的心哪……”
她猛喘几口气,指着身后一棵挂着白练的大树,蹬腿哭道:“姓卢的丧尽天良,看上我闺女长得好就把她给糟蹋了,可怜我闺女都订亲了啊!女儿啊,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你怎么就为了这么个禽兽把自己吊死了!你就算嫁不出去,娘也宁可养你一辈子啊!”
这妇人震天的哭声未落,她旁边年纪相仿的团脸妇人也跟着抹泪:“亲家母你这是怎么说的,要怪都怪姓卢的伤天害理,咱们两家知根知底的,哪会不知道慧娘是个好姑娘,难道我还会嫌弃她不成!唉,慧娘你怎么这么傻啊!”
比起那个“慧娘”的亲娘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这未来的婆母倒还顾及几分脸面,未曾撒泼打滚,只是边拭泪边攀在棺材边上抽泣。
姜云舒眨眨眼,暗中捅了叶清桓一下,示意他看过去。
那妇人虽趴在棺木边上,却像是忌讳什么似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连眼神也始终飘忽不定,不肯真正碰到那张冰冷的死人脸上。
叶清桓只不耐烦地一搭眼,便嗤笑了半声,一甩袖子走了。
闹事的人哪里肯让他走,见势飞快地围了过来,十几个仿佛死了个祖宗似的披麻戴孝的男人口中怒喝不止,手持棍棒铁耙堵在门口四周,大有一副“敢走就打断你的狗腿”的气势。
旁边自然还有好些围观凑热闹的街坊起哄。
姜云舒无奈地想,这位慧娘姑娘辈分倒是大,一朝西去,竟能惊动这许多她生前都未必见过的孝子贤孙。
她摸了摸腕上的青玉环,正准备把这出闹剧了结了,便突然听叶清桓淡淡道:“我不是卢家人。”
她一怔,觉得这种示弱的话十分不像他的风格。
果然,下一刻,他便说道:“所以,我也没他们家的好脾气。你们,碰我者,死。挡我者,死。”
他语气并不严厉,甚至久病之下连声音都有些弱,但两个“死”字轻描淡写地一出口,围在周围的人脸色就都变了,仿佛作威作福地欺负小猫的顽童不小心从猫窝里掏出来了只暴怒的老虎似的。
他说完那几句话,便拢袖慢慢地往前走,眉眼依旧微微低垂着,并不去看四周的人群。
他每走一步,人群就退开一点。
有人不小心踩到身后人的脚,踉跄着摔倒在地,引发了一点小小的骚动。
叶清桓漫不经心地偏头看过去,将起的波澜立刻像是被泼了大桶冰水的小火苗似的,连缕烟气都没冒出来就熄了,几个人僵硬地或坐或立,连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走出去了好远,姜云舒回头还见到那帮人噤若寒蝉,数日来经久不息的哭闹声愣是一丝不闻。
她笑嘻嘻地说:“哎哟,‘碰我者,死,挡我者,死’?师父你好大的威风哪!”
暴虐成性的叶清桓大魔头便无所谓地嗤了声:“那群傻货一身蛮力,我现在这样,十个搁一块也打不过他们一个,也亏得他们信!”
说着,还十分应景地咳嗽了几声,好像果然病入膏肓了一般。
姜云舒觉得简直没眼看。
当晚返回的时候,大门外的苦主们仍是老远就收了声,战战兢兢地目送两人进了门,原本哭闹得最狠的死者亲娘,这会儿更是恨不得把全身都藏到棺材后面去,让人看着可笑至极。
本来两人并没把这幕闹剧往心里去,比起别人家的私事,反倒是不久之前的那场守城之战和至今还在半路流离的数万百姓更让人挂念。
正好刚刚祭奠完逝者,叶清桓便又提起了这个话题,问道:“你可知道左家的那个傻小子,叫左……左什么……”
姜云舒接道:“左凌。”
叶清桓皱皱眉:“对。你知道他的去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