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舒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数日前刚重逢时那点言谈自若的能耐好像一夕之间让狗吃了。
叶清桓在桌边坐了下来,先亲手燃了灯,将引火的毕方羽重新插回灯座一边细小的凹槽里,而后提起茶壶,斟了杯将冷未冷的茶水,搁在自己跟前,几滴水溅上了他苍白的手指,被他漫不经心地擦去,又另外倒了一杯茶,推到对面。
一阵细小的微风被这一动作带起来,灯火跟着安安静静地晃动了几下。
摇曳的火光映在叶清桓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愈发平静,而鬓发明暗交接之处也愈发显得斑驳。
而就在这一刻,姜云舒突然觉得,好似在他平静而从容的表象之下感受到了一股沉沉死气。
她忍不住道:“师父,你……”
话没说完,她突然又想起了点什么,瞳孔骤然缩紧:“你的修为……”
叶清桓平平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了然地把目光移向了那根用来引火的漂亮羽毛,他未做回答,只将茶杯捧到唇边,慢慢地浅啜了一口,好似在细品半冷的药茶中厚重的苦味。
或许这样的反应实在太过平淡,姜云舒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连同心急火燎的心情突然就一起偃旗息鼓了。
好半天,叶清桓总算放下了剩下的半杯残茶。
瓷杯底磕在桌上,发出“笃”地一声轻响。
他半垂着眼帘,又微微思索了一会,这才终于开口:“谷秋也在这里?”
姜云舒抿了抿嘴唇,手指微微收紧:“在。”
也不知为什么,虽然明知这两人之间必有渊源,但听叶清桓如此熟稔地提起那个神神叨叨的女人,她心里却仍像是被针刺了下。
叶清桓没再追问细节,而是淡淡说道:“过去我与你提起过巫地,她是那里的人,虽然她不肯道明自己的身份,但既然能知道姜家的事,能猜到我是谁,我想,她应当是这一代的十位大巫之一。”
姜云舒听着他波澜不惊的声音,愈发憋闷得连气都快透不过来了,她十分烦躁地想道:“谁要听你说那些阿猫阿狗的破事!”
可她想听的究竟是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等着他道歉?可这整件混账事本就分不出对错,或许有辜负,又或许有亏欠,但就是谈不上对错。
还是等着重叙离情别意,互通近况?这种场面只要想想就觉得太扯淡……
“所以,”姜云舒有些颓然地想,“既然什么都不能说,这么一来,可不就只剩下这些不痛不痒的‘正事’了么!”
前几天,在她一门心思地非正事不开口的时候,竟没料到听着的一方会这般难受。
她更没想到的是,在灌了她一脑袋谷秋的来历与巫地和灵引宗的前因后果之后,叶清桓突然话音一转,毫无铺垫地说道:“我本想去寻找巫地,就是因为在太虚门时发觉……从你体内剥除的虽是魔息,却与钟浣之流不同,而巫者自古擅长搜集消息……”
“什么?!”
姜云舒还没来得及把自己从千头万绪的感慨里□□,就被这迎面而来的一句话给砸了个正着。
她呆了一会,心里颇有点五味杂陈,而这五味大概混杂得太过随意,最后品味的时候就全都汇成了苦。
叶清桓依旧坐在原地,石雕似的一动不动,但目光已再度垂了下去。
良久,他轻声说:“对不住,是我的错。”
姜云舒心里“咯噔”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扳住了桌边。
她嘴里发苦,脑子也还有点懵,没能第一时间把整件事梳理清楚,但强烈的不安在她理智回笼之前就先一步显露了端倪,平整宽大的椅子上也好像突然长了刺,转眼间就让人如坐针毡起来。
叶清桓毫无所觉,表情仍然十分平静:“当年,因我之故——”
他刚起了个头,就又觉得不合适似的止住了,重新说道:“在那之后,我一直害怕两件事,一是再因我之过而伤及无辜,二是,亲近之人因我心生怨憎。”
姜云舒听他的语气越来越不对劲,心里有点发毛,可还没来得及打断,已听他继续说:“但我还是伤了你,若非机缘巧合,恐怕已经害了你的性命。”
姜云舒愣住,那些苦涩的滋味从喉咙里滑下去,一路渗到了胸口,让她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
她自然知道,去海底秘境的决定是她自己做的,天下之大,有那么多去处,可她没跑到南荒东海,没去西北探亲访友,而是挑了那么个地方——既然没有谁逼着她去,自然也就轮不到别人来替她负责。
可这话,她可以对任何人说,却唯独劝不了面前的人。
一盏昏暗的蛟油灯照不亮整间屋子,夜色细密地渗进来,在两人周身三尺之外隔出了一片寂静沉重的阴影,气氛便愈发显得局促而压抑。
叶清桓忽然问:“你现在还恨我么?”
姜云舒又是一怔,可接下来却无言以对。
若是十年前,再正经的问题她也能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但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像是维系在一线细弱飘荡的蛛丝上,难能可贵地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让人不敢说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