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工夫,见那清瘦老者已然站定,却压根没有替自家子孙出头的意思,反而十足像是个寻亲的普通老头子,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转了一圈又一圈,颤声问:“方才是谁?是哪一位用的‘断剑诀’?!”
也不知为什么,他像是掌握不好自身灵力似的,行动言语时,灵元不自觉地四溢而出,令人巨石压身般地难受。
围观的一圈散修连“断剑诀”是招式还是心法都不知道,又被这横空出世、疯疯癫癫的老前辈给吓了一跳,自然没人敢冒认,早就在第一时刻退出去了几丈远,躲开了外泄的灵元与威压,圈子中间没动的,除了一群面目总有三五分相似的左氏结丹子弟,就只剩下了雁行与叶清桓两个外人。
老者也发觉了这件事,他一挥手,剩下的几个左氏徒子徒孙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似的,不由自主地飞出去了老远,连那刚受了伤的高壮修士也不例外,全都摔了个灰头土脸。紧接着,老者快步趋近,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两人,周身灵元时强时弱,一张松树皮似的脸皮抖得仿佛要脱落下来。
他先瞧见了雁行手里的剑,便立刻弓下腰,似乎想要行礼,但在最后关头又觉得不对,动作就可笑地止在了一半,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仰起了脸,迷茫而迟疑地把目光落在了雁行身后。
叶清桓刚好迎上了老者的视线,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却又立刻倏然隐没,他指尖微抬,然而这一次却并非是祭出素问剑,反而又取出了那道从左净手中夺来、又被他用来打脸的红绫。
老者瞳孔猛地一缩:“这……这……怎么会!”
叶清桓抓着那道红绫,意味不明地讥讽道:“左氏在西南果然声威赫赫,看来叶大家亲手炼制之物对你也算不上什么了!”
只听“扑通”一声,那怕是已晋入出窍期的老者居然双膝一弯,当场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顿时带起一番混乱,刚爬起来的小子晚辈们又纷纷跪了一片。
老者连头都没回,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拼命地瞪大了双眼,像是要看清眼前之人,可松弛的眼皮却仍不依不饶地垂落下来,让他的表情显得十分滑稽,脸色也青红不定,喜怒哀乐好似被揉在了一起,兜头泼到了脸上,让人分辨不出他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他呆愣了几息工夫,直到外圈有人压抑着咳嗽了半声,才像是被这一点细微的动静惊醒了似的,只见他就当着一众子侄晚辈的面,毫不顾及颜面地膝行几步上前,双手捧住红绫垂到地上的一端,生怕染上一点尘土似的用衣袖轻轻拂拭了好几遍,再一抬头,眼中竟似有细微湿意。
按说修行至此,并不该如寻常老人一般显出老态龙钟的模样,可他此时双手却止不住地在发抖,像是将要捧不住那半条没有一两沉的红绫似的。
半晌,两行泪水终于还是顺着眼角层叠褶皱淌了下来,他面颊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好似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终却闭紧了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只是把红绫贴在了自己额上,老泪纵横地深深低下头去。
叶清桓这时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道:“绍元,若我没算错,从你入道算起,到如今已有两千四百余年了。”
他话中并未带有指责,可不知为什么,名为左绍元的老者喉咙中却蓦地爆出一声呜咽,修行数千载的长者,在这一刻,分明像是个受尽了委屈却又无处倾诉的孩子。
叶清桓却无动于衷,仍平直地说道:“四百年前,你就该耗尽寿元,可你没死;我母亲将夕风等灵宝法器赠予左氏,你们说会好生使用、以其除恶扬善,但是并没有;你们自立门户时,承诺世代修身慎行,绝不令姬先生蒙羞,可如今我却只看到了在内兄弟阋墙,在外仗势欺人……你自己说,你这么多年贪生怕死为的究竟是什么?”
这番后生晚辈教训老先生的奇景太过难得一见,即便是性情最暴躁的那个高壮修士也目瞪口呆,伏在地上半天没说出话来。
半晌,就只听见左绍元在一片寂静中答非所问地颤声道:“公子……是十二公子吗?”
叶清桓眉头微拧,道:“十七。”
左绍元连忙改口:“十七公子!”可话刚出口,却立刻愣了愣,喃喃道:“……十七……十七公子?——怎么会,不,可是怎么会……究竟怎么会……”
他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又像是被这出于自己口中的反反复复的疑问吓了一跳,慌忙又立即垂下头去,斑点丛生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捻着红绫,迷茫道:“十七公子,你还在……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啊?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这些年你都在哪里,为什么……主人和其他人呢?可还有其他人……”
叶清桓生硬地打断道:“是我在问你。”
左绍元话音戛然而止,他连哆嗦都顿了一顿,缓慢地抬起头来,目光却垂着,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是老奴没能守住誓言,我该罚、该死……可是……”
他摇了摇头,前言不搭后语地哽咽道:“我就知道主人出事了……我就知道!我该死啊!可是,五婶、六姨、堂姐、小弟……他们全都死了……我不怕死,可左家只剩下我了,我再一死,家里再没有人能给主人报仇……我不敢死……十七公子,老奴不敢死啊!”
这回轮到叶清桓震惊了,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痉挛了下,猛地扣住左绍元的肩头,拎他站了起来,沉声道:“怎么回事?”
如此敏感的陈年旧事实在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讲给人听,好在虽然叶清桓与左绍元两人一个心情激荡、一个脑子有点不对劲,一时都没留心,但雁行还算清醒,此时已回过味儿来,觉出不妥,当机立断地止住了这番作死的对话,直到一行人进了左家内苑安稳之处,这才重新听左绍元讲起当年种种。
便听他如同凡俗中一抓一大把的老糊涂似的,颠三倒四地说道:“公子该记得,当年我家折损不少,长辈尽数陨落,就只剩下堂姐与我尚能勉强顶立门户……”
叶清桓默然,当初之事他也有所闻,左氏本是黄帝后人姬氏的家仆,只是后来姬氏人丁凋零,到了只剩下姬雁函一人之后,便被放出去自立门户。
左氏就像是个用来凸显钟浣这白眼狼的对照一般,世代忠心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自己的小日子过了许多年,突然听闻姬雁函旧疾有了治愈之法,便自告奋勇前去寻药,可惜其中一味灵药难得,为此差点在奇险之地满门倾覆,除了左绍元姐弟幸存以外,就只剩了留在家中的十来个孤儿寡妇,偏偏左氏又有骨气,将千辛万苦得来的药送到之后,不为奖赏、不求庇护,只在姜家与姬雁函的一再坚持之下,才领了几样法器灵宝回家去了。
叶清桓一想起这茬事,方才的满心怒气就倏然消了大半,不由也黯然唏嘘起来。
左绍元并没有挟功的意思,不仅如此,反而还像是有些自责,垂首嗫嚅道:“我与堂姐回来就闭关了,知道姜家有异时已经太晚……堂姐放心不下,带领两个弟弟前去查看,却……却只传回了一句语焉不详的消息,就被截杀了……”
叶清桓心底一沉,讶然道:“绍柔死了?!”
两千多年过去,若没能修成仙身,自然早该死了,可他却从没想过那个被姬先生誉为仙途奇秀的左绍柔并非是死在天道苛责下,而是早早陨落于人间的鬼蜮伎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