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月之后,太虚门便又迎来了访客。
丹崖长老等人本该正月末才到,但上元节刚过,叶清桓就先独自赶来了。
与过往不同,这一回姜宋好似十分不待见他,尤其在发觉他修行有所进境之后,本来就清冷的神色愈发淡漠了些,淡淡致礼过后便毫无动作了,直到太虚掌门提到姜云舒的留书时,才从袖中抽出一叠字纸来。
叶清桓望见那些墨迹鲜明的纸张,脱口问道:“她不在这?”他仿佛已经多年不曾有过喜怒变化了,到了此时,僵冷而木然的表情竟像是要被话语中细微的情绪波动给生生撕裂似的,说不出的古怪。
姜宋觑他一眼,漠然回道:“含光真人问的若是在下的侄孙女,她已于去年除夕离开了。”
叶清桓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梦呓般平平重复:“除夕?”
……他还记得当初两人在清玄宫一起度过的那个新年,仅仅是那么一场敷衍了事的酒席,便让姜云舒满心欢喜。
回忆猝不及防地翻涌上来,叶清桓就又蓦地想起来,她曾说小时候就盼着过年,盼着难得能见一点荤腥的年夜饭,盼着放爆竹守岁,盼着大年初一她爹给她发几个铜钱压岁——只是这样的记忆太过寥寥,便愈发在心里美化了许多倍,描摹成了个无法被其他事情替代的美梦……
可如今,就在这个曾被寄予了无数期待的日子里,她却孤身远走,不知所踪。
姜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给人添堵,恰到好处地开口道:“正是,我曾加以挽留,但云舒去意已决。”
叶清桓身形微微僵硬起来,只觉心里那道横亘了整整十年的伤口好似又被重重撕开,他逼着自己放轻了呼吸,将胸中绵长而难耐的疼痛忍下,在姜宋意味深长的冷淡目光中,几乎是有些仓皇地躲回了客房。
姜云舒的留书满满当当地写了二三十张纸,事无巨细地详述了南海秘境中她的异常、养莲密室的因果与熔岩双峰的诡异之处,凡是涉及到“异种”之事,无论是关于她自己的,还是可能牵连到钟浣阴谋的,皆毫无疏漏,末了,还特意在旁注明了她当时的感想与事后的分析。
满篇有理有据,却唯独看不出一点情绪起伏,就好像这些事并非她所亲历,而她只不过是个隔岸观火的记述者似的。
唯有最后一页纸上,仅寥寥写了几句,算是专门留给叶清桓看的。
然而这“专门”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上面“异种已然剥除,只待结丹后了结青阳诀传承之事”两句像是过于刺目的火光,让人眼睛都要疼起来。
叶清桓翻来覆去读了无数回,也仍没能在字里行间辨认出哪怕一点模糊的和解意味,胸中便愈发憋闷,那些已经无法痊愈的旧伤痛左冲右突,仿佛想要找一个薄弱处倾泻而出,他按住胸口,颓然靠回椅背上,喃喃道:“……了结,只是了结而已……”
他想起明珠岛的那个夜晚,姜云舒对他说“再见无期”。
她果然未曾食言。
也许是心神波动,或者是这屋子刚好是当初他养伤时所住的那一间,他总觉得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连梁上似乎都还缠绕着犹未断绝的山野小调。
而或许正因为此,当夜,他浅眠养神时,就忽然做了个久违的梦。
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回到了十年之前,他身处乱石遍地的荒野中,眼前的荒村里只剩下座孤零零的小楼,一楼破败不堪,兔子大小的老鼠满地乱跑,而通往二楼的门紧闭着。
叶清桓有点迷惑,他一时想不起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便走进去,在楼梯上站定,仔细思索起来。
直到他注意到自己手里拿着个豁牙咧嘴的破陶碗,终于突然记起来——姜云舒受伤了,这是她的药碗。
他这念头一起,别的那些疑惑与顾虑就全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立即像是被什么催赶似的,三两步就到了二楼。
可就在要伸手推开房门的那一刻,他的动作却再次顿住了。
久无人居的房子早已荒败,看起来尚算完好的门上也被虫蚁蛀出了好些小洞,隐约能见到屋子里面的景象。
有个身披过长衣衫的单薄少女背对着他坐在床头,她柔软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身后,遮住了颈子和大半背部,只能瞧见小半只耳朵,白瓷似的,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叶清桓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个声音在催促他进去,可同时,却又有一种莫名的不安从心底浮现,让他无论如何也迈不出最后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