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村距离乐平县城不远,更是百八十年也难以见到一个修士的影子,对于祖辈生活在此处的乡民来说,几乎只信奉“眼见为实”几个字,虽然从小到大听了许多故事,逢年过节的时候也没少过求神拜佛,但却从来没真正相信过“仙人”的存在。
只有一家人除外。
林老头从大约二十年前开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先是生了一场大病,好不容易缓过来,脑子却有些糊涂了,随便有个风吹草动,便疑神疑鬼地嚷嚷,说是他那个失踪了的女婿要来杀他——他自然也曾经逢人便说,那个被他呼来喝去的女婿是仙人来着,可这种鬼话从来没人当真。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单单林老头如此,连他儿子儿媳,甚至还有那个嫁出去了好些年的小孙女也是这般神神叨叨的,村中人本还觉得他们或许是撞了邪,有些可怜,可找来神婆做了几次法也不见好转之后,便也渐渐没了管闲事的心情,索性由得他们去了。
却没想到,二十年之后,这家人疑神疑鬼的毛病居然又大肆发作起来。
就在一个漂亮小娘子敲开了他们家大门之后,没过多大工夫,隔了半里地的村人都听到了从他家院子里传出来的惊恐尖叫声。
姜云舒:“……”
她塞住耳朵,怔愣地望着吓瘫在地上的舅母。
当年还颇有几分风韵的妇人,如今已五旬开外,面目早已在时光的磋磨中变得干枯衰弱,而闻声赶出来的舅父林虎也不见当初的结实体格,粗大的骨架子外头总共也没剩下二两肉,活像个带皮骷髅。
而颤巍巍地靠在门边的外祖父更是干瘪佝偻成了一小团,在乡民看来值得钦羡的高寿对他而言,仿佛不是恩赐,而只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二十年分别,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修行路上短短一程,如今她依旧是少女模样,依稀还能辨认出幼时眉眼,可被遗留在尘世间的,却已然衰朽不堪。
姜云舒默默地望着破败的小院落,还有院中曾有嫌隙的血脉亲人,一股细微的惆怅从心底慢慢地蔓延开来。
她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先是躬身把舅母王氏扶了起来,然后冲林老头和舅父林大笑了笑:“外面风大,进屋说话吧。”
几人听清她所言,神色都不由自主地变了,王氏呆了半天,突然劫后余生般压抑着抽泣起来。
若是她想要他们的命,哪里还会在意外面是不是风大。
可即便知道姜云舒并无恶意,林家三人,连同后来才匆匆赶回来报信的林家大郎都还是那副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话的模样。
姜云舒接过王氏递过来的一碗粗茶,见她哆哆嗦嗦地像是要上断头台,不由失笑:“你们怨憎、苛待我父女二人,我确实无法原谅,但这么多年里,我无法原谅的事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实在没空和你们计较。”
她摇头一笑:“都过去了。”
她想,确实如她爹曾说的一样,她已经站到了高处,过去那些看起来巨大而无法逾越的沟壑,其实也不过是平路上几道小小的划痕罢了,她的心疼和难过仅仅来自于至亲曾经遭受过的痛苦,而这些血脉相连的外人,早已承担不起她的恨意了。
林家几人便见她将手一翻,手心凭空多出来几锭金银,又笑道:“拿去好生过日子吧,时常帮我给我娘扫墓就好。”
几人面面相觑,眼见着明晃晃的钱财,却谁也不敢伸手去取,到最后还是林大郎硬着头皮接过来,口中语无伦次地道谢不迭。
姜云舒道:“我这次来,是要问几句话。”
院中刚刚放松下来一点的气氛又骤然僵硬起来。
王氏早已没有了多年前的泼辣之色,低眉顺眼地觑向公爹和丈夫,然后在粗布裙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陪笑道:“有什么事你尽管问……”
姜云舒便说:“我记得我娘提起过,我小时候总说些奇怪的事,直到三岁时被灌了一碗符水才好了。你们可还记得,我当初说的是什么?”
她这话刚问出口,从林老头到林大郎,一家四人全都大惊失色。
“我究竟说过什么?”见他们这般反应,姜云舒不由凝重起来。
林家几人却只是你看我、我看你地相互对视,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
过了半天,林虎才忐忑不安地开口:“这……真不是我们不愿意说,是、是你娘她……”
姜云舒不解:“这关我娘什么事?”
林虎又踌躇一会,见瞒不下去了,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道:“当年你娘出事的时候,我们在山里找到她,那时候她还没断气……临死的时候逼着我们答应,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你这事……”他说完,又怕对方不信,连忙补充:“这事你爹也知道,他也答应了的,不信你去问他就知道了!”
姜云舒嗤笑道:“我娘被抬回来时是什么样子,不用我说,你们应该都记得,都那样了还能撑着一口气交代遗言?”
她摆摆手,打断林虎欲言又止的解释,说道:“我猜,虽不是我娘的遗言,不过这事你们或许早就有了盘算,而当年我娘也是同意的吧?让我想想……嗯,十有八九是给我灌符水的那位异人的嘱咐,说如此才能保我平安?”
林虎跟见了活鬼似的,脸都青了。
姜云舒便笑道:“实话告诉你们也不妨,世上总共也没有几种能让人忘却前尘的药,就算你们不说,我心里也大概有数,大不了去找他问问就是了——对了,给我符水的那位高人,是个三十来岁、面目俊美却看起来十分严肃的白衣男人吧?”
林虎失声道:“你如何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