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黎笑眯眯地往旁边错开一步,露出身后的人来。
叶清桓本来就沉滞的脚步顿时定住了。
门口显出一道红衣曳地的高挑身影,叶筝倨傲地扬起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雪一样惨白的脸上写满了讥讽与不屑。他阴冷的目光在叶清桓身上逗留了片刻,忽然森然笑了笑,这抹一闪而逝的笑容诡异得很,让他的神情都几乎扭曲起来。
他看似随意地问道:“怎么?她就那么好,让你死到临头都念念不忘?”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叶清桓却像是个突然见到了天敌的小动物似的,全身都骤然紧绷了起来。
叶筝便又阴恻恻地笑了:“那你半个月前为什么要放她走啊?和她双宿双飞不是很好么——就像你当初打算和钟浣做的一样!”
他轻轻舔了舔猩红的嘴唇,梦呓般哄劝道:“就像你当年说的那样,把什么家族啊,责任啊,还有那些烦人的世交和为了一点好处就巴结来的庸人,全都扔到一边去,只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只做你想做的事情……”
叶清桓张了张嘴:“我……”
他刚艰难地说了一个字,叶筝忽然飘上前来,惨白的手指掩住了他的嘴,然后慢慢地斜着滑上去,捧住了他的侧脸,盯着他的眼睛笑起来:“那是你喜欢的人啊,怎么能舍得辜负了呢,是不是?至于其他的人,只要看着他们一个个死掉就好了呀……说起来,你还记得三叔公么,就是那个神神叨叨的白胡子老头,你出生的时候他多开心哪,喝空了半个酒窖,整整醉了六天,逢人就念叨他家小十七如何,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他被人砍成一滩肉泥了吧?”
叶清桓瞳孔骤缩,浑身猛地痉挛了一下。
叶筝却并未放开他,脸上依旧挂着诡秘至极也冷酷至极的笑容:“还有姑父,他和十二一样,君子如玉啊,可是到了最后怎么着,我记得你说他一身的皮都没了……我想想还有谁,哦,对了,小十九,她到十岁了么?听说小女孩的肉最嫩,钟浣是不是一刀一刀活活凌迟了她,拿她的肉去喂了……”
“够了!”叶清桓失声道,逃命般踉跄连退。
叶筝却充耳不闻,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抵到墙上,笑容愈发扭曲起来:“那姑姑呢?还有姬先生呢?你不是很敬仰姬先生么……她拼死传警讯于我时你在哪?她被人敲碎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斩下了头颅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调高到了极点之后,却又骤然难以为继似的轻了下去,眼中浮起一丝迷惘,喃喃道:“雁函……雁函……她身子那么弱,却受了那么多罪,她得有多疼……要是她和姑姑还活着,看到你这样,看到姜家这样,又该有多难过……”
他漆黑的瞳中似有水光一闪而过,突然心灰意冷地松开手,漠然地看着叶清桓慢慢地滑坐到地上,整了整衣袖,脸上狰狞的表情慢慢褪去,平淡无波地说道:“我再和你说一遍,那个小丫头和钟浣一样,体内都有‘异种’,我不知道她以后会怎么样,也不关心,反正我念念不忘的那些人,早在两千年前就都死光了。”
他后退了一步,双手垂在身侧,冷漠地看着叶清桓狼狈的模样:“你若想去找她就尽管去,只不过,你最好记住自己年寿无多,而迷心钉未毁,百年前百草典又被人拿出来当幌子引发变乱,古神遗族姜氏一夜覆灭,风氏也随之销声匿迹,这两家在隐藏什么,轩辕鼎和百草典又究竟是什么,魔修为何紧咬着不放……一切秘密真正的局中之人,除了不知死活更不知在哪里潜伏着的钟浣,可就只剩下你一个了!”
说到这,叶筝露出了个轻蔑的嗤笑:“十七啊,你莫不是以为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要等着哪个名门正派来收尾就行了么?你难道就忘了那些叛徒、奸细,远的不说,连百年前清玄宫的叛乱你都没听说过么!可笑我当年已突破太虚之境,距修成散仙法身不过一线之隔,却为了让你一缕残魂再入轮回而不惜折损毕生修为!我本以为你总该有点长进,却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你到底还是个不顾大局的荒唐废物!……罢了,罢了,你想要耽于私情、枉顾苍生,把我舍命给你换来的最后这几年荒废在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身上,我也管不了你,只盼着你每日每夜想起幽冥之下魂飞魄散的那些故人时,千万要问心无愧才好!”
他冷冷说完,将叶清桓掼到墙上,转身就走,像是对这人世之间的一切都没了兴趣,迫不及待地要回他的九幽黄泉去似的。
叶黎战战兢兢地送到门口,十分不忍地回头往屋子里瞅了一眼,迟疑道:“父亲,您消消气,十七叔他……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叶筝如今的修为算起来也不过是结丹上下,可那股气势却依稀还与当年的太虚境界的大能者一般无二,偏偏还多了几分阴森鬼气,让他这个养子也不敢轻易捋虎须。
好在叶筝虽然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却不是完全不讲理,他听了叶黎小心翼翼的劝解,脚步蓦地顿住。
叶黎本以为他要发怒,已做好了逃窜的准备,却不曾想他却只是仰起头,盯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出了许久的神,终于缓缓叹了口气,低低地传音道:“你可能不知道,你十七叔……他从出生起,就比我们这一辈人都好看,尤其那双眼睛,干净得不像是这凡尘中的人能有的,那时候就有长辈说,眼睛越是干净的人,往往就越会看遍这世上的污浊,一辈子也会过得越苦……”
他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他本来十分乖巧,可三四岁渐渐懂事之后,也不知道从哪听到了这话,脾气就一天天别扭起来,每天都变着法子地闹得鸡飞狗跳……但别扭归别扭,本性却从未改过,所以你姑祖母一家,还有你祖父、曾祖父也是,虽然天天都咬牙切齿地骂那混小子胡闹,可骂完了,却又不忍心真让他吃一点苦,都纵容着他,恨不得把他宠到天上去。我和他娘说是姑侄,其实年纪差不多,也算是看着他从个团子似的小娃娃一点点长大的——”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惯有的那点癫狂之色尽数隐去了,竟透出了几分久违的怀念与温柔,但随即就又被无法逃避的现实惊醒,含在唇边的一点笑意就仓促地凝滞住,垂下眼看着素白的手心,怆然道:“说句托大的话,他虽然是我弟弟,可我心里其实一直拿他当自家的孩子……你以为我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就不难受、就真的不想让他最后这几年能快活些么!”
叶黎一怔。
便听叶筝又敛下了情绪,木然说道:“可是不行啊,我就算问出了再多的事情,知道了再多真相,也终究还是个局外人,何况我现在修行日益艰难,每月也就初一十五能勉强回人间待上一会,想要帮忙都帮不上。眼下的局势看似平稳,实际却暗潮涌动,这担子,我再不愿、再不舍得,也只能压在他肩上,古神传承,说来好听,可背后的责任……”
他叹了口气:“至于那个丫头体内的异常,她自己究竟知不知道,或者有没有什么谋算,又有什么区别呢,到了此时,咱们已经再也经不起变故了啊……”
叶黎站在门口,与他那阴阳两隔的艳鬼似的父亲仅仅一步之隔,头一回发现叶筝精致的眉宇间竟笼上了一层萧然之色,将他素日里的疯癫与明艳一同掩住了,居然有些像是一座风化了千年万载随时都会崩塌的石雕。
叶筝又静静站了一会,才再度轻声说道:“阿黎,我……方才想起旧事,可能有点失控,话说得太过了,你这几天多费些心,好生照料他,我带回来的鬼哭藤你等会记得趁夜炮制,天亮之后阴气散掉就没用了……千万别让他的病再重下去。”
叶黎不知该如何回答,太多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与多年来似是而非的推测合在一起,在他脑子里搅成了一团乱麻,让他只能沉重地点头。
然而,也不知道姓叶的是不是祖传了乌鸦嘴的法门,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在叶筝离开的当夜,叶清桓就被来势汹汹的病情击倒了。
叶筝的那些话赤裸裸地撕破了所有粉饰太平的伪装,将最为严苛的现实抛到了他的眼前。多年来他看似散漫,实际哪一年不是日夜筹谋,本以为总算能松一口气,却一夜之间就被打回了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