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头的几个笼子里空荡荡的,得费上不少力气才能在底下的乱草里发现几根凌乱的骨头,也不知道这些倒霉鬼已经死了多少年了。越往后,尸体便越“新鲜”些,奇异的是,无论是烂到一半的,还是刚死没几天的,尸身上都散发出一股与方才院子里如出一辙的异香。
姜云舒下意识地闭住气息,又接连扯开后面的黑布。
这才总算见到了活人。
只是这些人虽活着,但全都赤身裸体,神智涣散,烂泥似的瘫在笼子里,偶尔有几只惨白的手臂从铁笼缝隙垂下来,晃荡得如同索魂的白幡。
姜云舒心头一惊,连忙往后找去。
她一直搜索到最后几只笼子才见到川谷几人,他们运气还算不错,和其他刚被抓进来不久的人被关在末尾,衣衫完好,身上也未见伤痕,看起来只是被迷晕了而已。
她这才总算把心放回肚子里,赶紧给这三十来个幸存者挨个喂上清心丹,还十分善解人意地从隔壁的屋子里翻出来些衣裳,扔到那些大敞四开的笼子口,心里隔岸观火地庆幸,好在遇上了薛瑶,不然万一她那别扭师父也时运不济地被剥成这么个白斩鸡的造型,只怕不用等人来救,就得羞愤得把自己一头撞死。
她一想到这个场景,嘴角便禁不住抽了下,可她神色间的诡异刚露出个端倪,头顶上就又挨了一巴掌,叶清桓不知何时也进了石牢,慢条斯理地笼起袖子,横了一记眼刀过来:“小兔崽子!我早晚得让你气死!”
姜云舒十分冤枉,奇道:“我干什么了?”
叶清桓便不屑地冷笑:“我又不瞎,你那点心思都写在脑门上了——你们就是这小祸害的旧识了?”
他后半句话是对着刚走过来的几个人说的,白蔻还迷迷瞪瞪的没全清醒过来,闻言脸上一红,下意识地整理了下并无异样的衣襟领口,拽着辛夷躲到了川谷身后。
川谷修为更高,缓过来得也更快,此时瞧见四周情况,又见到姜云舒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装死,顿觉赧然,只得苦笑着谢过。
因为中间波折横生,一行人总算回到客栈之后,叶清桓已很是疲惫,尚未痊愈的旧疾连着夜里刚添的新伤一起闹腾起来,他难受得厉害了,便不爱搭理人,径自回了房间歇息。
姜云舒虽与故人久别重逢,可最初的兴奋劲过去之后,就又忍不住想起薛瑶的事情来。她惦记着叶清桓当时若有似无的那点郁色,便愈发心不在焉,终究还是找了个理由跑到了隔壁去。
叶清桓没料到她会凑过来,躺在床上攒了好一会力气,才慢慢地披衣起来,顺手挑亮了灯火。他掌着灯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姜云舒被霜打了似的蔫头蔫脑的模样,还欲言又止地在走廊里来回转圈。
便伸手把她拎进屋,哭笑不得地骂道:“快把你那一脸奔丧似的样子给我收了!老子还没死呢,你愁眉苦脸的给谁看!”
姜云舒瘪瘪嘴,拽住叶清桓的袖角,像个在父兄面前撒娇的小姑娘似的,小声哼唧道:“我心里难受……师父,你答应我,要一直好好的……”
叶清桓一怔,完全不明白她纠结难受个什么劲,怀疑这人大概是哪根筋搭错了,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就听她又说道:“若是有一天我真的先走一步,你不要像薛前辈那样……”
她觉得薛瑶虽然脑子灵光得很,可心里却已经疯了。
随身带着爱人的骨灰寸步不离,全然不管对方是不是早已入了轮回,一门心思地守在过去的回忆里头不肯迈出来一步,这难道不是疯了么!
可惜叶清桓白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来得及学会什么叫做患得患失,无论是怎样的伤春悲秋,听在他耳朵里,真正能参透的都只不过是最浅显的薄薄一层。
在他看来,薛瑶那点破事除了倒霉以外,差不多都是她自己心志不坚作出来的,怎么也和他扯不上关系,便揉了揉姜云舒的发顶,随口敷衍道:“蠢丫头,你师父还不至于那么不顶用,但凡我还有一口气,还轮不到你想什么先走后走的事。”
姜云舒咬着嘴唇勉强笑了笑,把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
她听了这貌似可靠、却并非她所期待的回答,便也明白过来,他大约真的是像他自己所言的那样,只把她当做徒弟看——若真是对一个人情根深种,哪怕是再坚定通透的人也难免有种种期盼幻想,生怕什么时候就与那无处不在的命运作弄不期而遇了,又怎会全然无忧无怖……
譬如她自己,平日里明明也挺看得开,唯独在这件事上,却总是逃不开那些在暗处滋生蔓延的惶然。又譬如,从入道之初她就知道自己天资有限,寿数自然也不会太长,若不出意外,必定是要走在对方前面的,可叶清桓却显然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姜云舒便有些心酸起来,然而她又生平第一回地觉得,自己放在心里的人并不喜欢她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到她死的那一天,他不会像怀渊长老那般心灰意冷,更不会同薛瑶一样疯掉。
想到这,她胸中满胀的郁气也略微松散开了一点,就听叶清桓问道:“对了,你方才吓到没有?薛瑶下手狠了些,你自己也是头一回杀人。”
姜云舒回过神来,将叶清桓的衣袖放开,往后退了半步,摇头道:“确实有些吃惊,但谈不上害怕。”
当初在地底秘境层叠的白骨之上,她曾于幻境中见了太多血腥的厮杀,倒不至于被今夜的场面吓住。
叶清桓狐疑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刚要说话,忽然一阵胸闷,用力按住胸口,偏过头咳嗽了几声,这才此地无银似的解释道:“薛瑶并不是嗜杀之人,你不必担心,我们两家人当初常有来往,彼此品行还是信得过的。”
姜云舒觉出两人想的根本不是一件事,再往下说也纯粹是鸡同鸭讲,便无奈地闭了嘴,就听叶清桓又低低说道:“她比我年长不少,我还在炼气时她就已是结丹修士,我记得她生得倾城之貌,不知有多少爱慕者,可身边时常跟着的却只有个比我还小一点的男孩。那小孩长得秀气,人也文文静静的,十分有礼貌懂规矩,扎上俩辫子就能让人当成个丫头,我那时特别看不上他那股软和劲,可他却总粘着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到最后,我甚至连他的姓名都没认真问过,只记得周围的人似乎都唤他阿朔。”
姜云舒不由诧异,忽然想起薛瑶说的那句“阿朔幼时最喜欢你”,才发现过往残留下来的并不仅仅只有阴谋和险恶,也曾有过更多或平淡或温存、却已再无人可以倾诉的回忆。
昔日冰雪之姿的美人已成了鸡皮鹤发的老妪,连那文静秀气的小小少年,如今也血肉化尽,不过只剩下了一坛冰冷的灰烬供人凭吊。
她怔怔地望着叶清桓,蓦地悲从中来——这个人就站在她面前,喜笑怒骂都无比真切,时常让她觉得与任何其他人并没有分毫区别,可毕竟还是不同的,千百年的悲欢离合被积聚压缩,包裹在他身边,如影随形,一寸一寸全是她无法触碰到过往,硬生生将两人之间的咫尺之地隔出了天堑似的鸿沟。
——连她曾经想要与他并肩同行的念头都被衬托得可笑起来。
叶清桓便瞧见姜云舒的神色渐渐沉寂下去,犹未完全长成的眉眼之间不知为竟生出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悲意,他心里就不免有点后悔,觉得不该提起这些早该烂成渣子的旧事。
那些记忆早已褪色,若无意外,本该永远尘封下去,直到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还在两千余年前的古早时光中真切地活过,真切地认识过许许多多性情各异的人,而他自己绵延两世、光怪陆离的半生也只不过是一场因为疯狂而臆想出来的梦境。
又何苦因为那点毫无来由的不甘而再把旁人拖进泥潭里……
他就突兀地住了口,意兴阑珊地冲姜云舒摆摆手:“回去睡觉吧,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