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玄宫内外门之间并没人严防死守、生怕外门弟子进来偷师,可即便如此,入夜之后若无要紧事或者特别邀约,人们往往还是约定俗成地待在自己所住的区域,免得不小心打扰到正准备入定修炼的其他人。
眼看着夕阳已快沉到了海面之下,姜云舒却匆匆地往山顶跑,惹得旁边几个内门弟子很是诧异。
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看起来温文尔雅的青年便好意问了句:“这位师妹是外门弟子吧?现在时候不早了,你若没有急事,只怕……”
姜云舒见他并没有什么骄矜之色,并不惹人讨厌,便也停住青玉笛,行礼道:“请问虚真住在哪?”
那青年听到“虚真”两个字,不由多瞅了她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不便说出口的事情似的,迟疑道:“虚真师弟从不去外门,你是如何认得他的——莫非是……”
姜云舒便叹了口气,觉得两个月下来,她留下来的名声大概也和母夜叉差不多少了,也懒得解释,想起方才这人提到虚真时,目光不自觉地往某一方向飘了下,她便立即催动青玉笛,朝那边急驰而去,把青年的追问给远远甩在了身后。
虚真自从两月前丢了个大脸,早没了昔日的心高气傲。若是再年长些,或许还能因此生出些忌恨,想要谋划着报复回来,可惜他不过是个十四五岁、被家人宠得不知天高几许地厚几寸的半大孩子,光是当日那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就让他连着做了大半个月的噩梦,最后还是师父给的一瓶宁神丹起了效,这才总算踏实下来。
可他还没安心几天,刚趴在案前画了几遍新学的凝冰符,迟迟不得要领,烦闷地推开窗想要透口气。结果一抬头就瞧见姜云舒那张冷白的脸,像是索命的厉鬼似的,正隔着一扇半开的窗子和他对视。
虚真大叫一声,嗓音都变了调,“啪”地一下把窗户又给关了。
姜云舒:“……”
她还什么都没干呢……
她抖抖被从房檐震落到她身上的碎雪,又去敲了敲门。
好半天,屋子里才传来色厉内荏的一声:“你来干什么!我、我师父就在附近!”
姜云舒差点没笑出来,心想,这倒霉孩子几天不见,怎么怂成了这个德行。她便清了清嗓子:“我是来和你道歉的。”
又是半晌沉默,里面的声音好似有了点底气,但仍是犹疑:“我、我才不信!”
少年人刚变声不久,破锣似的声线一紧张便微微劈了岔,吓飞了几只刚刚归巢的倦鸟。
姜云舒望着那几只鸟扑棱棱地在树梢上盘旋了几圈,没再觉出危险,又小心翼翼地落回了枝上,目光便也渐渐和缓下来,说道:“当日你无缘无故戏弄折辱于我,这才激起我胸中戾气。不过虽有此因果,但你所做之事并非大恶,我却行事过激,如今想来并非全因你之过,而是我自己迁怒了。”
门内好似有窸窸簌簌的响声传来,虚真的声音也离门口近了一点:“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姜云舒便真笑起来了:“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虚真犹豫了下,把门推开了条缝,试探道:“怎么会没好处,你道了歉,说不定就能被含光师叔收回内……”
他没说完,姜云舒的神色便倏然淡了几分:“并非如此。”
她否认得实在太干脆利落,虚真反倒愣住了,眼睛眨了眨,又生出点好奇来:“那你是怎么想起来找我道歉的?那天我师父也骂我了,他说虽然你有错,但是我也是自己上赶着作死,要是换成他也得把我往死里打……”他抓了抓脑袋,一不留神,让门又被冷风掀开了些,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待客之道,便扭捏道:“你要不要进来?外边好像挺冷的。”
姜云舒素来不喜寒冷,但犹豫了下,觉得和这么个混小子交情越少越好,便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有错,那是你的事。而你就算犯了错,我也仍有千万条路可以选,既可以充耳不闻,可以拂袖而去,也可以求胜、令你再无话可说,但我偏偏不走正道,而是放任自己心底恶意滋生,为泄愤而意图谋人性命,这就是我的错了。比试受伤,乃是难以避免之事,无论伤势轻重,我都不觉有何不妥,但我心存恶念,并付诸行动,即便未曾真正产生恶果,也必须为此道歉。”
虚真被她说愣了,好像一时没想明白这弯弯绕绕的道理。
山中雪盛,方晴了两日,这会就又飘飘扬扬地落下雪花来,铅灰色的云从夕阳沉落的海面上爬起来,没多久就布满了整片天空。
姜云舒来得急,没穿风帽大氅,此时也没施展法术避雪,不多时头顶肩上就都落了一层软绵绵的雪片,衬得冷白的面容愈发没了血色。
虚真目瞪口呆了好一会,突然发现面前多了个雪人,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讷讷问道:“你要不然还是进来躲躲雪?”
姜云舒没说话,只当他接受了道歉,于是后退一步行了个同门礼,便转身出了院子。
温氏祖孙的事情在她心里翻覆了许久,仔细说起来虽然和她的境况经历没有一处相像,但她却偏又觉得哪里有点共通的道理似的。
她在茶棚里怔忡了半个下午,那些朴实到粗糙的话一字字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突然就定在毫不起眼的一句上——“不是这么个理啊”!
姜云舒就突然明白过来了。
是了!她做的事情并不在理。
无论是她委屈也好,伤心也好,还是经受了些或凄惨或不值一提的坎坷也罢,这些倒霉催的事情又和虚真有什么关系呢?
若说她心里的不平和郁愤早已经燃成了一把燎原之火,烧得天崩地坼,虚真那几下子耍把戏似的挑衅,也不过是在这场火里又扔了根柴火进去。若单单因为这根小柴火棍就落得引火焚身的下场,岂不是太可笑了么!
姜云舒想,这么简单的事情,她居然用了整整两个月才明白过来,果然是资质太差。便不由自嘲起来,觉得自己一直埋怨叶清桓的所作所为令她在修行上没了指望、无法为父报仇,其实真是挺没意思的,现在看来,她的资质如此驽钝,只怕就算让掌门或长老亲自来教也没什么用,时间拖得越久,说不定和仇人的差距便拉得越大。
她这么一想,反倒少了许多掣肘和瞻前顾后的犹豫,一时坦然起来,打算天亮就去找丹崖长老禀报一声,然后干脆利索地卷铺盖下山,至于能不能查出真相,又或是查出真相之后能不能报仇,就全交给上天来决定了。
可惜第二天天还没亮,姜云舒兴冲冲地跑到玄武阁,却碰了一鼻子灰。丹崖长老据说是在闭关参研阵法,并不见客。
而她刚悻悻回到住处,却又见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外门各院落相距颇远,她那间小院子现在又只剩下一个人住,便清静得几乎有些沉寂了。可就是在这么一片沉寂的清晨,姜云舒正要推开院门,却突然听到了里面一点细微的、像是衣料摩擦似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