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记忆走马观花,无量一言不发走出阁楼,也不曾道谢。走出殿门兀的呕出一口血,其实也无甚么分别,他身上本就沾满鲜血,不过是多一口血,于这天机阁的上仙也无甚么大碍,不过是少了几年仙修,与此刻的他,又有甚么要紧。
有句古话怎么说,情深不寿。无量与蒹葭本不该如此结局,若是他们其中有一个忍得,至少还能博得四年好时光,偏应了个个性子倔强,锦帕转过头来对苏慕念叨:“仙君,真是可惜,他们结局怎的这般凄惨。”苏慕靠在窗柩上拨一拨竹枝,状似不经意的嗯了一声“无妨,他们很快便会遇见。”
苏慕未曾说错。
无量在天机阁将养了不过数月时光,蚀仙骨鞭的伤还未好透,就去了地府一趟。地府当差的司官早听的他的事迹,废话也不敢多说一个,颤颤巍巍呈了生死薄至他面前。
锦帕借了余光,泛黄的纸页上是新批的命格,行云流水式的一行小字,还未曾看清是甚么,无量啪的一声合上薄子,冷声道:“轮回司在何处?”
司官伸手指了方向,锦帕顺着瞧过去,通红一片火域,断壁残垣上悬挂着森森白骨。一贯混沌的河,万丈波涛上横着窄窄一道桥。原是地府,竟是这般可怖。
蒹葭此刻尚是游魂,熙熙攘攘的鬼队一个一个排着,领了孟婆汤一饮而尽,有残汤顺着下颌的美好曲线淌下,浸透衣领。锦帕垂了头问苏慕:“人人死了皆要来这里吗?”
苏慕点一点头,道:“凡人皆逃不过生老病死爱恨嗔痴,需得过了轮回司渡了忘川河,洗尽了上一世的凡尘,才入得下一世的轮回。”
锦帕似懂非懂点一点头:“那来日锦帕入着地府,仙君会来瞧我吗?”
苏慕携了她手:“莫怕,吾不会让你到这地府。”
说话间无量跟着蒹葭至了轮回渊,凡事孤魂,需得跳了这轮回渊才能入轮回。许是有些害怕,蒹葭退了几步,禁不住鬼差的催促,有些茫然闭了眼,纵身跃下。无量的身影隐在深深黑暗中,伫立良久。
苏慕像是讽刺一笑:“这次倒是忍得。”
“经了上一世的教训,他也总该晓得忍耐。若是同上次一样受不得蒹葭吃一点苦头,阻碍蒹葭入轮回,怕是蒹葭一辈子只能当一孤魂野鬼。但凡情字,皆有不忍,这要看他如何抉择了。”
这是顺顺当当的一世。蒹葭命格平淡无奇。投了江南一处小户人家,做了小家碧玉的小姐。唤作赵笙笙。上头有慈祥的爹娘,十岁时添了一个弟弟。
无量在隔壁置了一处宅子,在隔壁悄无声息住了十二年。十二年声息,在幻境中不过一闪而过。
直到第十三年,赵家爹娘撒手人寰。笙笙携了年仅三岁的弟弟,跪遍了百户人家,凑足了三十两纹银,替爹娘办了丧事。十三岁俏生生的小姑娘,抿着唇着了白衣跪在灵堂。任谁也觉得心疼。弟弟因了年幼送去了挚亲的友人府中,笙笙办完丧事本是也要去的,偏了几家偏远亲戚,存了心思。
笙笙被迷晕送到江南最大的青楼时仍是做着一场好梦。得了银票的表亲喜滋滋点了数心满意足离去。锦帕在旁边急的卷了袖子便要上去抢人,苏慕眼疾手快拎住她:“你干什么?”
锦帕忽的反应过来,笑的毫无脸面:“无甚无甚,站的久了,活动一下筋骨。”
苏慕也不戳穿她,指了指面前小凳:“喏?”
其实哪里用得着她担心,黑衣的神君早已静候在青楼,三千金买下了笙笙。青楼老鸨这辈子怕是也不曾见过这么多钱,脸都要笑僵了。无量带了由自熟睡的笙笙,话也不曾多说一个,抬脚离了这烟花之地。
睡醒的笙笙迷迷糊糊第一句话便问:“张家伯父怎的不来接我?”
无量替她掖了被子:“张家伯父家中也不宽裕,将养你弟弟已然吃力,你就跟了我府中做些杂务,待到十八,我就将你送回去可好?”
笙笙点了点头。这怕是最开心的一段时光,笙笙常常费了十足心思做了时下最时兴的糕点给无量,恰逢早春,桃花落满庭院。无量常于院中练剑,剑尖斩了桃花瓣子,惹得满院飞红。休停时笙笙端了镇好的冰茶,羞羞递与他。如此又三年。
锦帕觑了眼瞧苏慕:“当日我在穹华殿时,白日少见仙君。这春光正好,真是可惜。”苏慕不明其意哦了一声。锦帕再接再厉:“仙君不觉得这般非常浪漫?”
苏慕楞了一下,云淡风轻回了句:“剑术本君自是会的,你的意思是你糕点做得与笙笙一样好?”
锦帕摆了摆手,装作一副看的入神的样子,不愿再接这个话茬。
这样的生活再好不过,郎情妾意耳鬓厮磨。但锦帕觉得心酸。其实涉世未深的笙笙呆在无量一方小庭院,常常坐了发呆,犹如她呆在穹华殿时一般,她很晓得笙笙在想什么。找到了寄身之处自是开心,但心中清楚地明白,自己其实不属于这里。这心下清楚,消息来得时候就不是那般吃惊。
张家伯父传了信,已说好一门亲事,夫家是城南李家,家财万贯,偏得夫君是个天生痴傻。其实怪不得张家,再明显不过,若是没了那千金聘礼,笙笙底下幼弟哪有存银娶亲。若不是天生痴傻,哪家会给父母双亡的姑娘下千金聘礼。
笙笙咬着牙收了信,拿捏着声音回无量:“张家伯伯已给我说了人家,望公子放我回去。”无量声音寒了又寒:“多好的人家?急的你这般。”一回身,竟撞上笙笙通红的一双眸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已去,张家伯伯便是为长为尊,笙笙违抗不得。”
无量到了口边的怒意转了温柔语调,状似不经意问一句:“若是我去你张家伯伯家提亲,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