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讪笑:“吏治?历代的手段无非是惩治一些贪官,订立一些制度。可结果呢,历朝历代贪官层出不穷,杀都杀不完。陛下出身布衣,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制订了最严厉的刑罚。重刑之下,就会官官廉洁奉公吗?”
道衍没接茬,像是在盘算着什么,朱标呷了一口茶,继续说。
“孤认为,不会比历朝历代少,甚至更甚也说不定。刑律的要义是预防犯罪,而不在于事后的惩罚,惩罚是手段,不是目的。严酷的惩罚之下,仍有人甘冒奇险,原因为何?”
“贪是一切烦恼的根源,人心不足蛇吞象。修行佛法,心静如水,无欲才能无求。”道衍答道。
“哈哈!大师这是让所有的人都出家吗?还是说让出家人来做官?”
“贫僧并无此意,是贫僧食言了,请殿下见谅。”道衍有点儿尴尬,起身赔不是。
朱标起身,将其按回座位上,自己缓慢在屋里踱步:“方才开个玩笑罢了。大师所言切中要害,确实是贪念作祟。都说人之初性本善,那官之初,总不是性本贪吧。”
“自然不是。”
“自隋开皇始,科举以文章取士,录取者大多都是熟读圣贤书的正人君子,圣人怎会教导弟子做官为贪呢!无非是受到权力的侵蚀,没有守住自己良心的底线。即便只是个七品的知县,在普通百姓看来,可能就是平生见过的最大的官,在治所之内便可只手遮天,随意妄为。没有约束的权力滋生贪欲,贪欲生出种种恶行,最终遭殃的是天下的百姓。”
“殿下所言甚是!”道衍由衷佩服朱标的敏锐眼光。
“社稷的根基,就毁在这些盘剥百姓的底层官员身上。指望天下的官员都凭借自身的修养,守住良知,洁身自好,实在是太难了些,说难听点就是痴心妄想了。那种清廉自守的官不是没有,只是太少了。”
“同样地,上欺天子、下害黎民的巨贪大恶也是少数,而恰恰是贪占便宜的蝼蚁,毁了千里之堤。对此……”朱标停顿了一下,本想问问道衍的意见,却叫对方听得入了神,竟闭起双目,让他有些无语,只好继续说下去。
“对此,要更多地从制度上考虑,约束官员的权力。制定严刑酷法,让为官者畏于事后的惩罚而有所收敛,是其一。其二,就是要有配套的监督、审查制度。譬如朝廷、行省、府州县各级,上对下的检查,平级监督;官员离任审查,刑狱、财务、民生各项工作要确认无误,如有出入,必须给予说明,情节严重的,按律处罚。”
“还有一点,大多数人,哪怕是陛下都有所疏忽,或者说因为心中对贪官的痛恨而忽略了。”
听到太子说这样的话,竟然指摘皇帝的不是,道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发现朱标正盯着自己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赶紧接话:“殿下的一番真知灼见,让贫僧深益匪浅。殿下所说的被世人忽视的一点,是指什么呢?”
“做官是为了什么?一展心中抱负,造福百姓,固然是崇高的理想。这对于一般人来说,一定是建立在解决吃饭穿衣问题的基础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况下,谁还有闲心操心天下大事!”
“普通人都认为,为官者吃朝廷的俸禄,为皇帝办差,肯定不存在吃不上饭的问题。实际上光靠朝廷的岁禄,大抵只能解决温饱问题。就拿七品知县来说,岁禄八十石。假设,这个知县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正好五口之家,一日三餐,将饭食、蔬果、肉食都折算成米粮,想要吃饱的话,每人每天二斗半。”
道衍眼珠一转,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如此一来,解决一家人吃饭问题,每年就需要米粮四十五石,占去了岁禄银子的一半。这还不包括穿衣、出行的开销。另外,人在官场,只要不是特别孤傲、脾气古怪,人情世故、迎来送往是免不了的。譬如,摆一桌像样一点儿的酒席,怎么也得五两银子,折粮五石。”
“大师算算看,这个知县一年下来,俸禄怕是还不够花。寒窗苦读,一朝得中,好不容易当了官,结果还要倒贴才能生活。照这样,没有点儿家底儿的穷人子弟,还是别来当官了吧,呵呵!”朱标苦笑一声,道衍也无奈地笑了笑。
“当官反倒要赔钱,该怎么办?去借,去贷?这都是要还的,到时候还不是一样没钱。甘守清贫、辞官不干,想想又对不起自己的一番辛苦,家人的殷切期望。”
“再者,当了官,见了世面,看到那些达官显贵、富商巨贾的生活,如何不羡慕。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南方之蛎房,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所谓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费,竭中产之家,不能办也。”
“再回头看看自己,才混了个温饱而已。于是,手中的权力就成了攫取钱财的工具。孤也不得不替他们说句话,我大明的官俸实在低得可怜,克扣贪财,也是被逼无奈。”
道衍:“殿下目光如炬,真知灼见,让贫僧茅塞顿开。依殿下所言,应该提高官员岁禄,让那些并非存心贪财的官员,能够安心度日,把心思花在政务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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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也。这一点要形成制度,推行下去,才能保证不会因人废政,这还需要仔细琢磨。”其实,朱标一直在琢磨雍正皇帝推行的新政——耗羡归公、官员养廉。清代作为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又是个少数民族政权,有诸多的经验、教训可以学习借鉴,譬如雍正的另一条新政——摊丁入亩、官绅一体,都是不错的,还有对于宗室皇族的管理也十分到位。同样是二百多年,清代的宗室没有像老朱家的子孙一样成了朝廷的包袱,反倒是出将入相,为朝廷尽了不少力。
今日朱标到善世院,借机和道衍谈话,一来是看看他的反应,能不能给点儿意见,二来是让他见识到自己的高瞻远瞩、深不可测。一番交谈下来,道衍没有给出什么意见,但是眼神中震惊之色,朱标倒是准确地捕捉到了,看来是不虚此行。
聊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壶里的茶也喝光了,朱标准备起身告辞。
“今日与大师一番谈论,真是痛快!”
道衍站起身来:“殿下见识之深,目光之远,贫僧万不能及。”
“大师过谦了。希望日后还能像今日一样,向大师讨教,大师就安心在此吧!”
今天太子所说的话,虽然是很有道理,但不少都涉及到国策,甚至可以说指出了皇帝的错处,道衍真不知道以后太子还能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道衍本想开口推辞一下,朱标却已经起身走向禅房门口。
“哦,对了,今日之谈话,不足为外人道也,大师切记。”马上走到门口的朱标,回头对道衍叮嘱道,然后哈哈大笑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说出去?那不是自寻死路嘛,我还没活够呢!”道衍翻了个白眼,气鼓鼓地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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