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假装关心地叮嘱了一句,就喝着汽水走出了厨房,继续奋战在牌桌上。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之前所有的「善解人意」、「体谅大人」的想法都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事实上根本没有人在意我为了保护这个家曾经付出过什么。
也许有一天,我会像这个死小孩一样死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落,然后被害怕背负责任的人们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我轻轻摸了摸死小孩的脸,冰得刺骨。
好吧,我决定报警,起码我应该知道她的名字,为什么死,为什么那么爱住在冰箱里。但我不能把警察叫到家里来砸了老爸的生计,我决定把死小孩带到警察局。
我拿出擀面杖和菜刀,用力将死小孩从冰箱里撬出来。由于这次没有提前解冻,我在厨房里闹出很大的动静。
外面有人嚷嚷:「宣奇你在搞什么?很烦知不知道?」
他们仅仅是叫嚷着,谁也懒得走到厨房看看我到底在搞什么。当我将死小孩完全弄出来、装进纸箱里、封好胶条的时候,大人们已经自动屏蔽了牌局之外的所有声音。
悲哀的我!
悲哀的死小孩!
我抱着纸箱走在大街上。
虽然是冬天,但阳光很好,死小孩开始慢慢融化,颜色莫辨的液体从纸箱的缝隙渗出来,滴在地上,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四周的人们只是出于本能地掩鼻绕开,谁也没兴趣知道纸箱里装了什么烂东西。
我突然觉得很寂寞,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或者全世界的人都活着,只有我死了。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我和一个陌生的死小孩隔着一层纸箱紧紧相拥,走向一个注定冷酷的未来。
一场想象中的对话在我脑海中逐句展开,我与警察的对话,提问与被提问。
然后呢?
也许我会被怀疑,我老爸被怀疑,老马被怀疑,乱七八糟的各种人都会被怀疑。
再然后,也许会抓到真凶,也许会随便抓个什么人结案,也许会成为悬案。
最后,死小孩也许会被解剖,也许会孤零零地躺到一个更大的冰箱里,也许会被送到一个更加莫名其妙的地方,没名没姓的,从此销声匿迹。
可怜的死小孩!
我抱着纸箱木然地站在路边。
也许是同命相怜、或惺惺相惜,或我的脑袋彻底坏掉了,我从心底对她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我舍不得就这样抛弃她。
最终,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将死小孩放回了冰箱。
那一刻,我心里莫名地踏实了,就好像班里有个很白痴的笨蛋垫底,我再也不用担心考倒数第一了。又好像是,我的人生不再冷漠而平凡,因为死小孩的存在,我对这个家有了新的牵挂:
今天没有没有哪个大人发现冷冻柜里有个死小孩呢?
死小孩身上的冰屑有没有更厚了一层呢?
就这样,我与死小孩之间渐渐萌生出一种很奇怪的羁绊,每天出门前、放学后、睡觉前,我都要拉开冰箱确认一下她还在不在那里,只有这样才能安心。
死小孩让这个乌烟瘴气的家有了新的意义——怪异的,不安的,刺激的,又有一点点温暖的,很难讲。
我觉得,因为死小孩的存在,我才没有像二吉期待中的那样,成为一个坏小孩,或者坏人。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死小孩一直住在我家冰箱里。
家里的赌徒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们将全部人生倾注在四方城里,从来都没有人发现过死小孩的存在。
曾经,有个冒失的家伙无意中打开过一次冷冻柜,但那时,她周身已经覆满了厚厚的冰屑,若不细看,很难发现那是一个死小孩。
后来,大概是我高中毕业那年吧,我老爸得癌症死了,我关闭了他的棋牌室,用他留下的积蓄开了个小卖铺,死小孩仍忠诚地陪伴着我,只不过那时,我已经专门为她买了一个更漂亮的小冰柜。
她已经像个家人、或者像小女孩怀里的泰迪熊一样,成为我的陪伴。
很多年以后,我变成了开小卖铺的怪蜀黍,独单但不孤独。
而二吉大学毕业,像他的父母一样过着体面的生活。
有一年同学聚会,他拉着我拼命喝酒,不停地念叨着:「像你这样的,没变坏真的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如果你变坏的话,就不会活得像现在这么落寞!」
「那个死小孩,」二吉醉眼朦胧,口齿却无比清晰,「那个死小孩你见过的,在学校附近的天桥上乞讨的小女孩,被冻死了……我把她抱进了你家冰箱里,呵呵……你这个变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在冰箱里藏了只死猫……」
他这么一说,我好像隐约想起,我确实曾经见过死小孩。她每天嗫嗫喏喏地晃着一个破茶缸,在人们裤腿间跌跌撞撞。
你在梦里是无法创造出来一个陌生人的——也许这就是我曾经梦到过她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