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人唤上了刑具,苏祈恩微阖目,几袭裙裾却步入了他的视野。
走在前方的德妃,简简单单的海棠色印花襦裙,秋香色小披帛。
她身后还跟了一人衣裙素淡至极,唯有腰上并蒂莲鹌鹑的玉佩,映出朦胧的光泽。
苏祈恩一怔,目光顺着裙裾上移,同宋静慈对视。
谢令鸢站在进门处的阴影里,不是很能看得清,只听她出声道:“打扰几位大人了,既然审讯不如意,本宫想与犯人叙个旧,不知可否?”
好好好,还不是你说了算?
大理寺官员当然不敢有异议,谢令鸢随身的宫女画裳上前,把人撵开:“几位大人请移步偏殿吧,待奴婢奉个茶,稍作歇息。”
谁敢就这么扔着宫里的娘娘和一个囚犯独处?
大理寺很纠结了一番。
韦无默道:“几位大人不必担心,德妃娘娘两招能把睿王爷打下马,也能一拳把犯人揍穿地心。”
大理寺的人可不敢像韦宫正那样,对未来皇后如此随意。
征询地看向德妃,便暂且退到院子外。
待他们离开后,院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谢令鸢、宋静慈,以及韦无默三人。
“苏荣识。”
谢令鸢开门见山第一句,成功让苏祈恩抬起头,正视了她。
这三个字仿佛有重锤千钧的力量,他神情不自觉绷紧,呼吸也有瞬间错乱。
德妃是如何得知了他的真正身份?
何况苏荣识这个人,早已经不存在了,他已经死在景祐九年的那场兵乱之中,他永远七岁。
他按捺住内心的震惊错乱,冷哂了一下:“德妃娘娘,对面相见也能叫错人,可见奴婢从前侍候得不周,让娘娘转日即忘。”
这话细细一品,似乎还有两分冒犯之意,韦无默蹙眉道:“说人话!若不是念及你是苏廷楷的遗孤,你以为我会让你囫囵到现在?”
苏祈恩轻嗤一声,听谢令鸢不以为忤地问:“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
他不再开口,实际也想知道。
这件事,向来只有陈留王知晓,并帮他重新做了假身份,籍贯改为了党郡人士,还为他取名祈恩,意喻入宫后不要忘本。
谢令鸢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因为,我见到你哥哥苏宏识了。”
仿佛轰然一声,苏祈恩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响了。
他蓦地张开了眼,死死盯住谢令鸢,嘴唇无意识动了动,却又生生克制。
他既想问,又不能问,周身的警惕如化作尖刺,一旦靠近,便觉锐利锋芒。
他竟然还有亲人竟然还有亲人活着?
他曾以为,天地之大,再无他容身之所,他们都是被老天恶意玩弄的人。
那曾经是多么冷血又讽刺的往事啊。
在被西魏人俘获后,苏宏识逃走了,苏荣识则沦为西魏人的军奴。
胡人拿他当将军之子折辱,他从天之骄子一朝沦落,待遇甚至比其他奴隶还要困苦。
塞外的初春寒风瑟瑟,他在辎重队伍里背马草,幼小的身板频频累到虚脱,忽然听到并州汉人告捷的轰动,他心中一紧,扔了马草趴在篱笆外,努力辨认着胡语,才听懂他们说,是有人抢城,将朔方城攻破,西魏人的补给线因此被切断了。
那人绝对是个战略和战术上并重的人才,他一举振奋了并州民心,也挽救了颓势。
名字是很好打听的,西魏士兵都在传,说叫韦不宣,此人很厉害,以后尽量不要正面敌对。
苏荣识眉眼绽开,自城破被俘后,他第一次有了笑容。
随即他被监事抽了两鞭子,却还是笑,仿佛那疼痛也不再难以忍受。
刚俘虏时被打骂,他会哭很久;后来发现他的眼泪没有人在意,他们反而恶劣地想看他哭,看他惨,他就再也没哭了,却并不意味着鞭子抽在身上不疼——而如今这疼楚,却被心中燃起的热烈的希望所取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