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后,郦清悟也循着时辰,往外汇合了。
他在何容琛识海里疾步走过,看见她和宋逸修,坐在长生殿中。
那一天,是延祚三年冬。
就像每一个黄昏,宋逸修逆着门外的暮光,踏进来。长生殿里,何容琛已煮好了茶,静静地等待着他。如新妇等待归家的丈夫。
而这不同寻常的一天,他服了毒,还剩片刻时辰。
但还是很平静的,他如常坐在她对面,用很温柔的目光,细细描摹她的眉眼。见她含着泪,他伸出温暖的手,轻轻为她揩掉了。
他开始嘱咐何容琛。御前侍奉多年,他知道哪些臣为君,哪些臣为己,哪些臣为社稷,哪些臣为名声,哪些臣为私利。知道他们所求,便懂了如何用他们。
你那么聪明,会懂的。日后陛下大婚,切莫立何家女为后。何家不可再强势了,否则会碍了你。
我不在后,曹呈祥可牵制他们,但也不能过分信任。
怀庆侯武家可用,谢家亦是良臣,可扶持。
何容琛苦笑说:“你说我这些年,手上也沾了那么多血。我逼死了郦贵妃母子,逼死了韦氏,诛杀了辅政大臣……我也害怕,若他们回来找我,可你又不在,我该怎么办呢?”
她眼睛里倒映出他的温柔轮廓,映得无比清澈,因为有水光。她一遍遍问,你不在我该怎么办呢?
若你不在了,这宫中一起守望无边岁月的人,都离去了,剩下漫无边际的日子里,只我一个人苦捱,我该怎么办呢?
宋逸修帮她重新绾好了珊瑚珠发簪,很轻柔,仿佛仪式一般。描眉、贴花钿、戴发簪,也确实是晋国风俗中,十分重要的仪式。他都为她做过。
他说:“要是你夜里感到害怕,或者难眠,你就点起盏灯,我会化作灯光,回来看你,陪着你的。”
何容琛紧紧地望着他,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那我信了……你不要食言啊。”
“不会的。君子信诺。”
梳完头后他收回手,袖中的幽兰香气扑鼻。在最后时刻的温馨静谧里,这香气勾起了她深埋于心底多年的疑问:“你当初,为何对我那样好?初入宫……就对我照顾。”
越是在宫里待久了,就越发明白当年真情的可贵。
“你那时只是个青涩小姑娘。言之凿凿,说不信苍天神佛,只信自己。”他莞尔,“我第一眼看到你,不知怎的,便想起了死去的家妹。又料到了你日后不会好过,莫名的替你忧心。”
何容琛摇了摇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一室安静。
窗外不知何时,徐徐飘起了雪花,飘落到他的肩头。
那是延祚三年的雪。清冷,又温暖。
“那你还记得,你在东宫时,有一日救了顾奉仪么?”
记得啊。那时先帝求学回京不过两年,他深爱的人在宫外,便常常听顾奉仪弹曲,那是江南名曲《长相思》,以缅怀他年少的思念。
韦晴岚妒忌顾奉仪,却没想到嫉恨错了人,先帝从来没爱过她们后宫任何一个女子。娶她们也不过是出于政治原因罢了。
“我自幼遭逢家变,见惯了世态炎凉。”宋逸修微微一笑,眼中光华流转:“看到你硬撑着挨罚时,忽然觉得,这宫里似乎也不是那么虚伪。我甚至记得,那时都入夜了,月光落在你身上,周围一片漆黑,你却像在亮着似的。”
心中飘浮了多少年的落叶,终于归入了根里。何容琛释怀了,眼中流淌过笑意。“那皇权害你至此,你恨么?”
“……恨的吧。可谁又不是被害的呢。”
他没有掸去肩头的雪花,任由它们被温暖融化。认真想了想,“有时候我问自己,我恨帝王家么?——也会想要报复,想让他们痛苦,初时才存了扶持你的念头,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何容琛叹着气地笑笑:“你想叫我生分了你,你走后我不至于太难受么?”
她真聪明。宋逸修露出一点点无奈的宠溺。
“我虽恨,但宋家家训……我终不能为了一己私仇,置天下于不顾。大概,先帝也是明白这点,才放心用我,不在意我罪臣之后的身份。”
宋氏家训,深刻入宋家每个子弟心中。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何容琛知道的,这家训传承了数百年。穷不失义,达不离道。
而他,也是以此托付于她——他深怀家仇也放不下的,骨子里的抱负。
她向他点头。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