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虎豹能不为人所察,一路从西苑行来,避过了宫人,必定是有人为引导。
至于后来,为什么忽然自乱阵脚,攻击没了目的性,只会在殿里团团转,就不得而知了。
——但幕后之人,对这个后宫,熟悉到可怕。定是长久生存在后宫之人。
众妃嫔诺诺而应,反正发生了这种事,她们几天内都不想出门了,大概还要被噩梦纠缠几天。
今夜连天色也应景,乌云遮蔽,不见星月。宫内落叶被夜风吹起,树木歪出魑魅魍魉的姿势,光秃秃的枝丫上,不时乌鸦啼鸣。
在一片无垠的漆黑中,长生殿明亮的灯火,仿佛都被夜幕吞噬了。
长生殿室内燃起了安神香,然而余腻香气依然不能平息宫人们的惊惧,甚至有宫人心神不宁地失手打翻茶杯,又慌慌张张跪地请罪。
何太后叫人将她拖了出去,看着眼烦,又干脆屏退了宫人,偌大的宫殿内一室寂静,唯有医女在为韦无默上药。
韦无默内搭的绡纱直袖上襦已经被鲜血浸透,好在只是皮外伤。她上药倒是倔强,一声不吭。医女用药刷敷药时,碰触到了她脖子上系的红色头绳,韦无默皱眉,那医女慌忙请罪道:“韦宫令见谅,在下不是有意的!”
韦无默疼着,正待呵斥,何太后对那个医女淡淡道:“你先下去吧。”接过医女手中的药,走到韦无默坐席前,亲自蘸了药为她涂在伤口上。
韦无默屏住气,她看到太后眉眼间的疤,猫眼碧宝石因背着光而黯淡。她还看到了一根白发,以及太后眼角细微的纹路。
然而风霜不掩其华美。
看到豹子扑向太后的一瞬间,韦无默挡过去时,全然没有什么想法,那不过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罢了。
上着药,何太后微微地一笑:“说你年纪小,还真是莽撞。今夜你要真出了事,是让我再揪心一次么。”
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有种十分朦胧的婉约美,仿佛隐藏在雾里,将素日那些凌厉的气势冲散。
可惜韦无默很多年不见她笑了。
上一次,是……七年前?八年前?
韦无默正想顺口撒娇几句,只是今夜险象环生,也真是疲了,又兼伤口疼,便没多说话。
太后给她上好药,忽然感慨道:“二八年华,何必陪我在深宫里蹉跎。待过些日子,把北燕的事忙过去,你说说看中了哪家公子,我给你们赐婚,像女儿一样,风风光光嫁了,过一世祥和日子。”
韦无默一怔。
“我不!”她脱口而出,有些急切地想起身,却被太后按住。
太后看着她,认真道:“别让枷锁困住了你。天色不早了,你受了伤,我也乏了,去休息吧。”
韦无默原本还想说什么,一个年近四十的女官走过来,也一并温声劝道:“无默都受了伤,还是别让太后和咱们挂心了,看着多心疼。”
说话的人是太后的陪嫁侍女,人唤常姑姑,从何太后十四岁入宫时,就跟随一道——或许更早在何府里便跟着了,她陪着太后在这深宫中,经历了两朝宫闱岁月,在后宫也是极有威望的人。
常姑姑送了韦无默去休息,然后走回来,笑着摇摇头:“无默这孩子,虽然伶牙俐齿了点,出言无状易生是非,但是待您真是让人放心的。”
太后也想到了今夜大殿上的惊险挡驾,忽然问道:“德妃行事,你能看明白么?”
德妃扑来相救时,她实在是很意外。
她向来觉得,宫里这些妃嫔,恐怕都恨毒了她。她罚过谢修媛在长生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也掌嘴过崔充容,杖责过林昭媛。妃嫔们看到她都小心翼翼,以免惹了她不快,受罚且带累家族。
德妃拼着性命,去救了贵妃、淑妃、丽妃等人,就更是令人感到了扑朔迷离。
饶是她历经过两朝宫斗风云,也不是太能看得懂德妃的套路。
常姑姑一边替她梳着长发,一边微笑道:“奴婢倒是觉得,抛开德妃从前的性子不论,如今的她,倒是个纯良的,没有倾轧攀比的心思,也因此大概在宫里格格不入吧。可谁说深宫女人,就一定要争风吃醋,只这一种活法呢。”
室内的烛光跃动,映在何太后的眼中,火光影绰。
不必非要争风吃醋这一种活法?
可是对她们来说,争斗往往都是身不由己。这是她们每个人都不能反抗的,自她们出生时,使命也就奠定了。
她们不能出将入相,不能游历天下,不能行商通贩……她们一生的成功,是系在她们丈夫的成就、儿子的荣耀上的。作为女人,男人叫她们争斗,她们也就习惯了争斗。
于是何太后摇了摇头。她的一生已经证明了,常姑姑的话,不过是不切实际地随口说说罢了。
常姑姑抬起头,目光与镜子里的太后对视。两个昔年的豆蔻少女,如今在孤灯残影下回味过往。常姑姑微叹了口气道:“我一直觉得啊,宫里待别人好的也不是没有,自从见过顾奉仪之后,我真就信了的。我觉得,也许德妃就是这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