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平公主。”我听到太后隔着帷帘唤我的封号。
听到自己的封号,我的身子却不受控制地一抖。
这个原代表着尊崇身份的封号所能带给我的,却只有无边的伤感。
尚平二字是父皇亲赐,在母妃失宠之前,人人提到这二字,都只有妒忌和艳羡,可是好景不长,母妃成了弃妃,自那之后,每有宫宴,便总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一日大约是元宵,杯盏交错间,父皇心血来潮地问起各皇子公主的功课,不知是谁,忽然提到我的名字。
“说起功课,晋陵公主和尚平公主最是出挑。”
父皇似有些微醺,语调里带着些漠然,环视四下,竟问道:“尚平?那是谁的封号?”
极轻的一句话,就那样砸在我幼小的心上,落了一个深坑。
如今,每回忆起这个封号,我便总要连带着忆起那日父皇的冷漠语调。那悠悠一句“谁的封号”,便将往日的所有,都轻描淡写地抹消,什么也不剩下。
晃神回来,听到太后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清贵高傲:“尚平公主,你也算是哀家带大,在哀家眼里,你自小便会权衡轻重,自然也该知道,皇家与宋家的联姻,容不得半点差错。”
那个时候我垂着眸听她说话,好像很乖顺,其实心中很想告诉她,我也是皇家之女,也是父皇的血脉。
可是告诉她又能如何?不过是为许多闺阁旧识的茶余饭后,多添一些笑料罢了。
平日里,她们敬我一声长公主,私底下却都以我的身份取笑,所谓的长公主,其实还不如一些世宦之家的嫡女,纵然我自苦身份,在她们看来也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的做作。
太后的声音隔着鸾帐清晰地入耳:“先皇去之前,虽不曾交代哀家什么,可哀家知道,先皇一直记挂着你。你放心,待昔微长公主的婚事一过,哀家便在朝臣之中为你寻个家世相当的驸马,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那日,我对太后说了什么,我全不记得,只记得灰蒙蒙的天飘着细雪,成为那一年帝京的初雪。
我呼出一口白气,停在一树梅花下,对身畔小丫头说:“婳婳,太后刚才说我最懂得权衡轻重,我就照她老人家的意思权衡了一下。宋诀如果拒婚,那就是违抗懿旨,违抗懿旨的后果,不消我多说,你应当也清楚。”
婳婳扶着我的手一抖,极力镇定道:“别人不好说,可那是大将军啊,太后不可能会杀大将军,就算太后要杀,圣上也不会愿意。”
我漫不经心折下一枝梅花,递到鼻尖轻嗅,半晌,道:“太后不会杀他,不代表他就会公然抗旨。他要抗旨,便不单是一个宋诀在抗旨,而是整个宋家在抗旨。婳婳,你懂我的意思吗?”
婳婳的声音颤抖:“殿下的意思是,将军在这件事上,也同样身不由己?”
我的目光越过她,落到她身后的某个地方,淡声道:“这一天,我知道总会来,也在心间做了很久的准备。我告诉自己,这件事,他一定会有他的考虑,却没有想到,真正面对时,竟还是怕的……”
婳婳握住我的指尖:“殿下,大将军一定不会辜负你,左右不过是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可这锦衣玉食的生活殿下又并不在乎,又有什么好害怕?”
我将婳婳的话思量一番,觉得我害怕的,也许并不是她以为我所害怕的。我怕的,是盘桓在我心间的那个虚浮不定的预感,带着丝丝缕缕的不祥。手不自觉地抚上左手,感受到那里的空空如也,恍然想起那里挂的佛珠早被宋诀给拿去。
我缓缓松出一口气。
自己已将所有的烦恼都交给他,若他不能渡我过这烦恼河,这世上,只怕无人可以渡我过河。
心中的阴霾散尽,我抬脚对婳婳道:“走吧,去皇兄那里坐一坐。”
那是是年的腊月,帝京仍旧一片歌舞升平的浮华好景。
当从阳关出发的八百里急报马不停蹄地飞驰在大沧与西域途中的每一条栈道上时,帝京的家家户户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准备御寒衣与越冬粮。
据说那一年会是三年来最冷的冬天,重庐殿上点了数倍于往年的炉子,才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那个时候,我和云辞都不知道,在关隘之外,越过伊里山的大漠荒原,正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骤雨。他还有心同我说笑,我还能虚与委蛇地试探他的口风。只可惜,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万般试探,皆付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