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和苏桃一人得了一个印着“联指”字样的红袖章。苏桃挎着无心的书包,书包里面趴着白琉璃。无心本来不让她带,可她扭扭捏捏的不听话。白琉璃已经是她的宠物了,她舍不得把对方独自留在宿舍里。
两人一进校园,就成了众人眼中的怪物。人人都知道他俩公然的住一个屋了,堪称天下第一不要脸。苏桃在人前从来不抬头,永远跟在无心的斜后方,要么拉着无心的手,要么扯着无心的后衣襟。无心把双臂环抱到胸前,带了一点儿满不在乎的痞气,顶着四面八方的注目望天。
校园里乱过一阵之后,手握钢枪的工人们跳下卡车,把位置腾给了联指的人员。无心带着苏桃爬上其中一辆卡车,在角落里站稳当了。和他们挤在一起的是顾基——顾基红着脸很兴奋,同时又很自傲——和他同样出身的小子们,现在都成了过街的老鼠,唯有他攀着高枝左一蹿右一跳,还能坦坦然然的坐着卡车看热闹。
人们尽量的往卡车后斗上挤,挤满一辆走一辆。李萌萌带着一帮半大丫头,拎着浆糊桶站在地上等下一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抱着满怀的彩色标语。标语卷成了卷子,有些褪色,染了她半脸花,然而小姑娘不在乎,斗志昂扬的又说又笑。
打头的卡车开出校园一上大街,无心和苏桃就都吃惊了。中午来时,街上还是一副常态,不料只过半天的工夫,大街就变成了红海洋。不知道是谁张罗出的大场面,满街都是半大不小的青年少年,有的举着红宝书,有的举着小红旗,已经熙熙攘攘的排好了长队,粗略一看人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队伍两边有联指的纠察队,吆五喝六的维护秩序,另有一支乐队排在一旁,正在拉着手风琴吹着小铜号,演奏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整条队伍随着音乐齐声合唱。大卡车靠着街边向前缓缓开动,无心居高临下的望着游行队伍,发现队伍中的人们仰头望着卡车,仿佛是十分羡慕。
乐队且行且奏,演奏一阵之后偃旗息鼓,路边电线杆子上悬挂的大喇叭出了声,取代乐队继续歌唱。游行队伍的行进速度略微缓慢了,因为前方打头的先锋小队停了脚步,随着音乐跳起了忠字舞。前头跳,前头跳完了后头跟着跳,队伍越汇越长,最后竟是一眼望不尽头尾,一路载歌载舞的往机械学院移动。
机械学院坐落在文县的一端,当初建造校园的时候,位置算得上是偏僻;然而随着文县人口越来越多,机械学院建成之后,反倒是落在了人窝子里。卡车开不动,随着队伍慢慢的前行,十里路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此时天光已经偏于黯淡,机械学院内提前开了路灯;被布置为批斗大会现场的体育场上,更是拉了电线加了探照灯,把前方的大主席台照了个雪亮。主席台下的空地被分成了几片区域,学院学生人数不多,已经整整齐齐的在一侧站成了方阵。无心等人排了队伍刚进会场,方阵就爆发出了呼声:“热烈欢迎联指的同志!”
小丁猫走在队伍外面,没有吭声,只对着杜敢闯一点头。杜敢闯当即挥着红宝书高声答道:“向学院的革命小将们致敬!”
她话音一落,后方众人立刻在李萌萌的指挥下齐声高呼:“致敬!致敬!”
学院里造反派的第一号领袖,颠颠的跑上前去和小丁猫握手,又和杜敢闯握手,再和陈部长武卫国等人握手。其余人等则是被安排着站好了,一抬头就能看清主席台。
会场之内歌声此起彼伏,等到游行队伍络绎进场了。全场在纠察队的指挥下渐渐肃静,有人上了主席台,将一排桌子上的麦克风挨个试了试声音。见麦克风全都出声,会场喇叭里立刻又响了音乐。在激昂澎湃的乐曲声中,小丁猫穿着一身整洁利落的衬衫长裤,在杜敢闯武卫国等人的簇拥下,一边鼓掌一边上了主席台。
陈部长带着一帮兄弟站在台下,像条黝黑的大狼狗,握着短棒巡视全场。乐曲声音骤然一停,小丁猫等人分主次落了座。照向主席台的电灯仿佛又提了亮度,主席台后贴着白纸黑字顶天立地的大标语,笔画分明的如同刀剑。兵分两路的大标语拥着前方一排造反领袖,领袖们全仿佛是从鬼门关里齐步并肩杀出来的。
小丁猫占据中央位子,电灯自下而上的射出光芒,烘托出了他一张阴森森的娃娃脸。而陈部长端着手臂小步跑到主席台下,面对着会场举起电池喇叭,高声喊道:“全体起立!”
“哗”的一声,场中成千上万的人,毫不犹豫的全打了立正reads;。先前蹲着坐着的,当即向上一个鲤鱼打挺;先前站着的,则是把腰挺得更直、头抬得更高。主席台上的小丁猫等人也起了身,转向了主席台背景板贴着的像。所有人都把红宝书举到了胸前,杜敢闯高声喊道:“首先,让我们怀着对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的心情,敬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领袖万寿无疆!”
下面无数只手举起红宝书,挥成无边无际的红色波浪:“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呼声结束,杜敢闯继续喊道:“敬祝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永远健康!”
红色波浪在呐喊声中汹涌了:“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杜敢闯转向场下:“下面,我们同唱革命歌曲《东方红》。预备——唱!”
革命群众们虎啸似的唱完一曲《东方红》,杜敢闯又主持学习了一段语录。一切结束之后,台上众人各归各位。小丁猫单手扶着麦克风,轻描淡写的讲了一段路线政策。然后把麦克风向旁一推,他率先起立。
他一起身,杜敢闯等人随即也跟着起了身。几名纠察队员上台把桌椅搬走。而小丁猫又一挥手,蹲在阴暗角落里的牛鬼蛇神们就被革命小将押上了台,其中打头阵的是个秃脑袋的老头子,一脸的松皮和老人斑,是杜敢闯特地从北京抓回来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此权威罪恶滔天,居然敢在旧社会和鲁迅打笔仗;不但打笔仗,还老而不死,活得比鲁迅长;真是不思悔改、反动到家。权威在北京各大学游走了小半年,已经被批的只剩了悠悠一口热气,但是杜敢闯需要他为革命发挥余热,所以带着亲信直入北京,抓野狗似的把权威塞进麻袋里,用吉普车一路运来了文县。
紧随权威上场的,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名叫陈盖世。陈家本是文县第一大族,富贵的无法言喻,陈盖世年轻的时候,还在邻县买过一任县长当。日本人一来,陈县长宁死不屈,被打成半疯,疯了好几年才认识了人。刚清醒了没几年,他又倒了霉,差点没让政府当成土豪给镇压了。颠颠倒倒的活到如今,陈盖世的儿女家人被打死了十之,他没死,又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