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日后,我却发现自己错了。你虽然熟读了圣经,可每到关键之刻,便与通向救赎之路擦肩而过。老实说,这事让我时常苦恼,而我们的友情愈是深厚,这苦恼也愈是弥漫。救你的灵魂,是我作为传教士,也是作为朋友的责任。”
“可是,从另一节上说,我对给令尊的承诺,也十分在心。若是违背了,我的良心也会不安。这几天,我其实也在想这事情。就快到美国了,那是一个—叫我怎么说好呢—一个虔诚和虚妄,神圣和罪恶共存的地方。”
“既然我已向你父亲保证,我就必须由你按照自己的自由的意志去行事。按理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对。主本就给了我们每一个人自由的意志。我们作为传教士,要做的是给没有听到福音的国度和人们送去福音,可我们也不能违背任何人的自由意志。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虽是点头,却不敢说自己真的明白。
“以后,你尽可凭着自己的良心和意志行事。当然,如果这选择是通向基督的救赎,我自然会非常、非常地欣慰。你要一直记住我的话,唯有永恒和真正的信仰才能给人不惧死亡的勇气。”
说完这些,白牧师转而沉默。他用手指了指船尾的方向。此时,夕阳已吻上了原本是灰蓝色的海面,水天霎时变成了葡萄美酒般深厚的绯红。我盯着那已不再灼目的太阳,心里却是一阵忧伤。那即将逝去的光明之后,说不准就是去了而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此后每过一天,日落的地方便会从船尾移向右舷一些,直到船头指向南天。我记着船是在八月二十号那天到的旧金山。过关之时,因有了白牧师的关照和哈佛的录取信件,倒是平安无事。
侧目望过去,几位同船的中国乘客,看上去也是赴美留洋的学生,却没有那么幸运。他们被哄进了一间小屋,每个人脸上都是焦虑和不安的神情。看见我顺利走过,那一双双黑色的眸子中却是没有祝福,滞留在我脸上的似都是不屑乃至一层淡淡的忿恨。我忙着避开了他们的眼光,匆匆地走向在远处等待的白牧师,却也不敢深想从那小屋传出的难以辨别的喧嚣是否也是在诅咒自己。
我和白牧师在旧金山住了两天,等跨越北美大陆的火车。从家去北京考试的那次,是我初识火车,可这跨越大陆的旅程却是几倍的距离,而此间所经过的山林草木、江河湖泊每一样都是我未曾见过的景色。
路上,白牧师问我是这里的景色还是故乡中国的景色更好看些。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是说,觉着这好如中国人说中国话,而美国人说英文,其实同是一句话,同是一个意思,可用不同的语言说出来,便有了不同的韵味。这景色也是一个道理,虽说都是山,这一路的内华达山和落基山饶是伟岸,而我家乡四川的巴山、巫山则尽显险峻。无论是旖旎的春光还是萧瑟的秋水,皆有感人至深之处。
我这番话让白牧师很是满意,可他那对我这思辨的夸奖却并不能让我把这两个国度,亦或是两个世界间的差距轻易地化为无形。说几句听似有些哲理的话固然轻松,可真的能做到兼收并蓄,中外和合却又不是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所能体味的了。
在火车上,我和白牧师坐了头等车的包厢。只我二人在一起,自然是让我一路紧张的神经稍事松弛。这包厢设备齐全,不仅有全套的寝具,更还有一间收拾精巧的盥洗室,一天也不用出去几次。
可用餐要去餐车,那时却难逃过钉在我身上的眼光。走过长长的甬道时,便能觉出身后跟来的好奇与不解的眼神。其实其他就餐的客人倒也罢了。我不久便看出头等车的客人不耻于在人前弄出纠纷,更何况我是和一位看上去完全属于这里的美国绅士一起就餐。可意想不到的尴尬总是会有的。
待我们在餐车的一端坐下,一位看似四十出头的侍者便快步上前。他面庞刮得光滑,亚麻色的头发上了蜡,梳得有笔直的侧缝。他身上穿着漂亮,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蓝色的制服,拿着墨绿色皮面的餐单过来,向着白牧师点头致意,恭敬地在他面前放下一份菜单,嘴里说着:“先生,晚上好,你需要些时间研究菜单吗?”
白牧师抬起头,微笑着拿起菜单。侍者躬身致意后,却没有转过来将另一份菜单给我,而是仰头走过,对我全然视而不见。走过我身边的那一刻,红彤的落日映在他金色的袖扣上,反射出夺目的光斑。
侍者对我的冷漠让我一阵不解,心里想着或许这只是一个善意的遗忘。
“对不起,”白牧师先于我有了反应,“你是否忘了什么?”他语调平静,言辞也极有修养和礼节。
侍者听见身后的召唤,优雅地转过身,轻快地走回我们的桌边,仍是款款地点头致意:“不好意思,你说我忘了什么?”
他用词虽然仍是谦恭,可语气中却有一丝微微的不屑。白牧师想必也听出了那细微的变化,上挑的眉间已露出不悦。
“你看,我们是两个人吃饭,你只留下了一份菜单,不是忘了什么吗?”
侍者脸上微微一笑,语气里更流露出了轻蔑:“啊,你是说这个。难道你不准备给他点吗。他是个中国佬,怎么会点菜呢?”
中国佬这个词在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听到,而我从白牧师那里学来的英文自然也不会涉及这样的低俗恶语。可从白牧师脸色的变化,我能觉出词中的羞辱和他的愠怒。
白牧师灰蓝的眸子里闪着冷峻的光,声音虽然不高,可语调却是绷紧着,满是压力:“先生,我请你把刚才的话收回去。我这位年轻的朋友刚刚被哈佛大学录取,他完全有权为自己点菜。”
谁知白牧师严厉的警告却没有带来他希望的反应。侍者并未就范,而是挺高了前胸,眼睛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不敢抬头的我说道:“先生,我不知我说错了什么。你这位朋友难道不是从中国来的吗。如果是从中国来的,那自然就是中国佬。我倒看不出这和上不上哈佛有什么关系。我是只上过中学,比不上你这位年轻的朋友那么有学问,可我也知道,来自美国的是美国人,就像你和我这样。来自中国的是中国佬,就像他这样。”
这侍者虽然嘴上把自己和白牧师算在了一起,可他眼里却渐渐露出了挑衅的凶光。此时,白牧师双唇紧闭,脸上的皱纹也变得更深。他将手中的菜单轻轻地放在桌上,站了起来。
白牧师的身材在六英尺二英寸,在那侍者面前便更显得巨人一般。他的脸虽然已经因为愤怒而变红,可他的声音仍是格外的平静:“先生,”他仍用着礼貌的词句,“我不能接受你这样的话,请你道歉。”
侍者因为身材上的差距,头微微扬起,与白牧师四目对视。此时,我只觉着四面已有不知多少眼睛在看着他们,也在看着我。如此的对视,时间也随之停滞。这沉默或许也就是几秒钟的光景,便听着另一阵急促的脚步。
“实在抱歉,”一个沉稳厚实的声音传来。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身上穿着泛着淡淡光晕的黑色晚礼服。在他身后,紧跟着个年轻人,看着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上也穿着侍者的制服。
“实在抱歉先生,我是这里的领班,”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适才挑衅的侍者拽到了身后,然后双手一晃,示意他快些离去。
“先生,我为刚才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向你和你的朋友道歉。不过,请接受我的一个建议。你的朋友确实应该小心行事。即使法律不是这样,习惯便是如此,你是不会,”他顿了顿,偷眼看了看眼睛呆视着窗外的我,接着说道:“我是说你是不会服务东方人的。不过,你们在我的火车上,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说完这些话,他扭过头,向着身后的年轻侍者努了努嘴。那年轻人忙着上前,把菜单放在了我面前,一串夹杂着浓重喉音的词句从他舌尖滚动而出。
“这孩子刚从意大利过来,英文说不好,你们将就一些吧,好吗?”
这个年轻人怕是因为初来乍到,自己的英文又不熟练,整顿晚餐中极是尽心竭力。不仅是对白牧师,对我也是殷勤有加,“先生”一词总是挂在嘴边,脸上笑容也是不断,倒是让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晚上,躺在包厢的床上,心里算计,这一路应该是五天,刨掉那天晚上,还有十几顿饭,也不知怎么才能挨过去。第二天一早,我只是和白牧师说身子有些不舒服,便不去吃早饭,而午饭时还是同样的说法。
白牧师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了我他带回的三明治充饥。如此,时间在车轮下分秒碾去。下午,我半倚半靠在包厢的一角,侧眼望去,太阳一度一度地在空中划过弧线,向着一片山顶的白雪缓缓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