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此人,正是清露殿的田昭仪,翰林清贵家的小姐。早些年,曾因为失去了孩子,日日茹素,闭门不出,后来皇帝将三皇子交给她抚养之后,她才逐渐出来交际走动。
敏承徽这才开口让我起身。
寿宴进行到一半,众人正津津有味地听着戏的时候,皇帝忽然前来。他穿了一身荼白色的常服,看上去倒是格外清爽俊朗,敏承徽当即笑盈盈地迎上去,请皇帝落座,众人正要行李,却被他制止,只言今日乃是家宴,无需多礼。
皇帝又扬言要给燕姬一个惊喜,吩咐耿尽忠将寿礼交给了燕姬,让她亲手打开,匣子开启,一颗鸡卵大小的夜明珠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礼物可还喜欢?」
「喜欢,喜欢,多谢今上……」燕姬激动得语无伦次,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夜明珠,的确是价值千金的宝物,但也不必激动成这样吧,我有些诧异。
夜明珠原为西域特产,从前甚少流入中原,但自从大黎灭了西域诸国,将其大部分地区划为行省,就年年都有优质的夜明珠上贡。还有不少夜明珠也通过商贾流入了帝京,虽然价高,却也不再似前朝那般稀罕,但凡富贵人家都或多或少有一点。哥哥有了官身之后,也曾买了一粒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
「祁美人可是觉得诧异?」一旁的田昭仪看出了我的疑惑,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衣摆。
我点点头,期待她能为我解惑。
「宝物自然不珍贵,旧物才稀罕。」田昭仪笑得高深莫测。
「田昭仪和祁美人这是在暗戳戳咬耳朵说什么呢?」正在和皇帝说话的燕姬忽然看向我和田昭仪,皇帝的目光也随即向我们的方向看来。
「嫔妾在和昭仪娘娘说,今上送的夜明珠好是稀罕。」我抢先一步开口。
「朕今日才发现,这竹青色倒甚是衬你,显得英姿飒爽,卓尔不群。」皇帝却不置可否,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的着装,开口称赞,又回头吩咐耿尽忠:「朕记得前些日子蜀中新贡上了一批竹叶青的云锦,回头你吩咐人给祁美人送去。」
燕姬再次肆无忌惮地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目光仿佛淬了毒药一般,恨不得将我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但我却并不害怕,也不在意。我秉承着哥哥的厚望,以及全家人的期待进宫,为的就是能博得圣宠,振兴门楣,又岂会因为燕姬的一个眼神而退缩?从踏入皇城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做好了迎接这宫中血雨腥风的准备。
宴会上,皇帝又让人为我换了一壶西域来的葡萄酒,赐了我一盘绿色糕点,安平城是麦粟之乡,口味清淡,虽然我的确饮不惯这甜甜腻腻的葡萄酒,吃不惯带有着一股青草气息的糕点,不过我还是装出了一副喜欢的模样。皇帝眼中的笑意越发浓郁,看向我仿佛看向失而复得的珍宝,而燕姬看向我的目光越发厌恶。
除了云锦,皇帝还送了好多布料到了秋水殿来,素罗、绛绡、漳缎、缂丝、青蝉翼、云雾绡、云绫锦……清一色的竹青色布料,寸缕寸金,按照仪制,全都不是我一个六品的美人能用的,我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欣喜和期待。
是夜,皇帝来宫中,我便撒娇痴缠地试探着开口:「今上送这么多名贵越制的布料到秋水殿来,就不怕嫔妾得意忘形,恃宠生娇嘛?」
「朕还就盼着你得意忘形,恃宠生娇!」他得意地笑了,捏了捏我的鼻子,眼中是浓浓的宠溺。
我眼眶微微发酸,我少年遭厄,尝尽了颠沛流离、家道中落的苦,从未有过一个人,愿意这般明目张胆地捧着我,纵着我,我忽然很想给他讲讲我过去的故事。
4
人人只知道我的兄长是白手起家的军中新贵,但再往前一点,我们家是军户。
在安平城的时候,父亲是守城的小吏,母亲是粮油店的独生女,我们家也算是稍微富裕的小康之家,兄长在县中的书院念书,成绩极优,是少有名气的才子,日子平静而幸福。
后来,考童生的时候,哥哥书院的同窗,县太爷的小舅子看上了哥哥的才学,要兄长给他替考,哥哥不肯,被斩断了小拇指,身有残疾者不可参与科举,哥哥科举入仕的路子就这样被活生生地堵死了。
家中一片阴霾,母亲哭成了泪人;唯唯诺诺、点头哈腰数十年的父亲第一次拍案而起,去找县太爷评理。争执之中,捅伤了县太爷,就这样,我们全家被县太爷安上了罪名,打入牢狱,最后被充入了军户,流放到了北疆边塞。
边塞的风是那么冷,那么凉,刮在脸上就仿佛千刀万剐的酷刑。军民混居,民风彪悍,才到北疆的第一天,我们家唯一的财物,外祖母留给母亲一只喜鹊登梅的银镯子就被里长的媳妇给搜刮走了。
最终是兄长上了沙场,我已经不记得他流过多少血,受过多少伤,才杀出了一条血路,才从一个吟风弄月的书生变成了披坚持锐的将军。
人啊,受够了没权没势的苦,就知道有权有势的好,所以兄长于我日思夜盼的就是出人头地,位极人臣,再也不要别人来主宰我们的命运,再也不让别人有机会来谋害我们的家庭。
「朕就喜欢宠着你,纵着你,若不是你进宫的日子太短,朕都想给你升一升位份的。」耳畔再次传来皇帝的声音,「再过些日子就是秋弥围猎,让司制房好好给你做几身竹青色的骑马装,到时候朕带你去骑马、射猎,朕就希望你能一直这般天真无邪,潇洒肆意。」
看尽世态炎凉的人,怎么能保持天真无邪的心呢,我娇笑着,忍住了倾诉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