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样的抱怨,张文忍不住了。「她凭什么要来帮我收拾?这么多年操劳得还不够吗?」
「她操劳什么了?」母亲可忍不了别人这样怼她:「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单位家庭一把抓,天天三餐都照顾好,她呢?你在公司吃了多少年外卖了?」
「您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我一个人住在我三姨家。三顿饭并一顿饭,丢了什么东西就把我打一顿。」猝不及防地提起,母亲怔了一下,接着马上使用流利的话术:「你小时候淘气着呢,小偷小摸可不气人吗。」
「我从来没干过小偷小摸的事。」张文的语气里已经有了藏不住的悲愤和痛苦,但母亲却好像没察觉:「那都多少年了,你都不记得了。」
「您记得?您亲眼见着了?三姨说什么您都信,亲生的儿子从来也不管,现在我离婚了,您究竟是为我着想催我相亲还是又想找个地方像踢皮球似的把我丢给别人?」说着说着,好像37岁的张文隐退了,5岁的张文出现了。他委屈极了,又悲伤,又勇敢:「你们用不着管我,这么大了不用再往别人那儿塞了。许苑对你们比对亲妈妈还要热切,你们一句好话也没有。以前你们和我都没看到许苑的好,现在我看到了,我准备恳求许苑和我复合。」
母亲瞠目结舌,父亲急了:「那像什么样子?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徐叔叔家的儿子就跟一个女的分分合合,大伙都嫌他丢人!」
「原来如此。」他们都是为了面子——跟从前的张文一样。从年轻就生活在这个厂里,也许结婚生子、工作生活,无不是为了面子。至于一个活生生的儿子十分麻烦怎么办,确实只要丢给亲戚,以为工厂奋斗为名,就算不上丢脸,还显得十分光荣呢,简直是两全其美的好买卖。张文感到绝望又释然。他对父母说:「如果我和许苑还能复婚,就请你们不要再插手我们的小家了。我早就离开厂区,离开B市了。至于咱们这个家,三岁时你们就把我丢下了。」
晚上,他把这一切都写进了信里。这些年对许苑的不公,也一一写了。
「对不起,我诚心诚意地向你道歉。」
第三天,他写了元元。虽然是相处不多的孩子,但那些忙着工作不着家的日子里,他在外面也经常想孩子。没有对许苑说过,现在都写在信里。第四天,他写了自己对十年婚姻生活的感想。虽然没有好好聊过,但他却仔细想过。除了对不起许苑之外,他也写了自己的很多不满足。事业不顺利时,身心俱疲地回到家,盼着许苑能陪他好好看会儿电视,可许苑总是忙得要命,又因为不许元元看电视,所以大人也不许看电视。虽然知道自己根本没分担许苑的家务更没有体贴过许苑的心情,但那也是张文曾经在家里真真切切的寂寞的时刻。
「我们的第一次婚姻已经过去了,但那也不会没有意义。就像蒋校长说的,你和我的感受都值得诉说是不是?」
第五天,张文放学后跟女孩儿见了面。他不再逃避,认真地听了女孩儿的诉说。她这个人糊里糊涂,但好在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能成长。原来认真地倾听有这么好的效果,女孩不再疯狂和伤心了。临别时,她对张文说:「虽然你是个混蛋,但我不会把你忘了。」这天回家后,张文在信中坦诚地写了他的出轨经历。自己的心情,自己的需求,在那其中获得了怎样虚无缥缈的虚荣心的满足,当然也写了自己的脆弱,自己的下坡路,中年危机的痛苦。他写道:「现在我已经明白,靠这些是好不了的。能让我的幸福其实一直都在我却看不到,那就是你曾经为我照顾好的那个家。」
第六天放学后,他又跟许苑一起去接孩子。过完今天,就是要「决一死战」的日子,张文莫名地紧张和激动。他送母女俩到了楼下,鼓起勇气红着脸说:「我能上去跟你们一起吃饭吗?」不知许苑怎么想的,但元元高兴极了。她兴高采烈地要给爸爸看她新画的小公主,直接把张文拽上了楼。
离婚后,张文第一次跟前妻和孩子一起吃了晚饭。即便是离婚前,这样的时光也极少,他总是奔波在各个饭局上。真好啊,这就是温暖的家庭的感觉。张文小时候也没有感受过。
元元睡得早,孩子睡了,许苑对他说:「你早点回去吧。好不容易不上班了,按时睡觉,把身体调养过来。」
张文愣了一下。他说:「你以前也总是这么说,好不容易周末了,别喝酒了,让身体休息休息吧。好不容易早回来,别玩手机早点睡。」
「是吗?」许苑笑着说,「我都不记得了。」
「但我从来不听你的。」
「哈哈这个我倒是记得。」
「今天开始听你的,因为你说不管我怎样你都喜欢我是不是?」
「当然,无条件的爱。」许苑笑得真好看,她说:「蒋校长说的。咱们大家彼此对彼此都是无条件的爱。」
收获了无条件的爱,怀着希望,张文这一天独自回到出租屋时,不再觉得清冷了。他动笔给许苑写最后一封信。这一封信,他写了长长的、动人的告白。这些话从未对许苑讲过。
「我还想拥有一次爱,也想学着爱你和元元。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好好彼此治疗?」
第二天,是许苑的生日,也是张文在「成人幼儿园」的最后一天,过完这一天他就要开始去几家新的公司面试了。
早晨的课结束之后,张文悄悄地把一大沓子信和手工塞给了许苑。
「这是什么啊?」许苑大吃一惊。
「生日礼物,」张文羞赧地挠着头:「生日快乐。」
「哇,是信啊!你居然会写这么多信。」
「是这几天写的,专门为你生日准备的。」张文勇敢地说。
许苑挺高兴,收到这封信之后,她就一直躲在绘本区看信。张文很想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但他太紧张了,连待在教室里都不敢。
他躲在户外,真想抽根烟放松放松。
「这么怂啊?」抖抖爸爸坐在他的身边。
「能不怂吗。」
「你今天要是成功了,我真心为你高兴。」抖抖爸爸说。
「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回来这个地方上幼儿园?」张文问道。
这里的人都各有各的问题,但一般彼此并不问这些。
「我有暴力倾向。」说起心事,抖抖爸爸说:「哎,真想抽根儿烟。」好兄弟,心照不宣,俩人都无法得逞,彼此相视一笑。
「我跟抖抖妈妈吵架之后,一开始老爱砸东西,后来终于对她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