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娟先是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而且很轻易地考上了。因为她本来就是本校附中毕业的,已故父亲又曾是本校教授,琴艺和身世无人可比。那年儿子刚一岁。
那年,程志娟也劝余海明考大学,但被余海明拒绝。一是因为孩子小,二是因为不自信。余海明只有初中文化,认定自己考不上。
那年钢琴厂也有初中文化的人参加高考,有人考上了。
余海明跃跃欲试,参加1978年的高考。
就在这时候,余海明提拔当了车间主任。
志得意满,他不考了。
妻子本科毕业,立马去了德国留学。然后又到美国,在旧金山音乐学院,开始读博士。
七年过去,余海明还是车间主任。儿子却已经八岁了。儿子是个钢琴天才,四岁考过钢琴九级,五岁能演奏《野蜂飞舞》。八岁的他,在国内已经没有敢教、敢收他的老师和学校。
心急如焚的程志娟连哄带唬:再不跟儿子来美国,离婚,儿子随我!
余海明只好跟儿子去了美国。
在美国,余海明开始也是照看孩子,兼顾服务妻子,成为地道的家庭煮男。
时间一长,有五年吧,他已经近四十岁了。妻子已经成为芝加哥音乐学院教授。十三岁的儿子更厉害,刚刚拿下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银奖。
也是在他四十岁那年,中国有一部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电视剧有一首歌《篱笆墙的影子》,余海明恰好看了、听了。他后悔得要死。?「星星咋不像那颗星星哟/月亮也不像那个月亮/河也不是那条河哟/房也不是那座房/骡子下了个小马驹哟/乌鸡变成了彩凤凰/麻油灯呵断了油/山村的夜晚咋就这么亮/只有那篱笆墙影子还那么长/在那墙上边爬满了爬满了豆角秧……」这首歌词仿佛是为他量身而作,句句像一把刀,插在他胸膛。
我不能再这么活!他跟妻子提出来。
妻子说好呀,你弹琴弹不过我和儿子,你想干什么?
余海明脱口而出:我修琴比你们强吧?调琴比你们强吧?我还会造琴呢。对,我去学造琴!
程志娟说你去呀,你选世界上钢琴造得最好的,我送你去!
世界钢琴造得最好的是德国汉堡施坦威钢琴制造厂。
余海明果真去了那里学习,整整学了两年。他本来基础就好,两年学下来,造琴功夫已炉火纯青。他学成回到美国,在一家钢琴公司当质量检验官,年薪赶上了妻子。但不能造钢琴,他郁闷呀。
他决定回国,造中国血统的钢琴。
妻子、儿子反对阻拦,没用。
他回到上海,在上海海派钢琴公司,当上一名钢琴制造师。
那一年他四十五岁。
他从四十五岁,造到六十岁退休。
造钢琴的十五年,他和妻子分居十五年。每年,他最多去两趟美国,但妻子是从不来中国看他。两人的隔膜和差异,越到晚年越明显,也越难以调和。
所以退休后,他哪儿也不去,留在上海。直到被蓝必旺邀请,他离开上海,来到上岭。
余师傅的故事讲完,蓝必旺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因为只是微笑。他说:「我的情况跟您恰好相反。师娘早年嫁您是高攀。我现在跟樊贞秀也不对等,我是农民,她是公办教师。况且,我对她还只是单相思,她愿不愿意还不知道呢。」
余师傅说:「有一点我们是一样的,那就是乘人之危。」
蓝必旺错愕。
第三天,蓝必旺去县城。他到发改局送完材料后,思想斗争了一会儿,最终去了医院。
樊家宁斜躺在病床上,樊贞秀正在给他喂水。
见到蓝必旺,樊家宁和樊贞秀都感到意外,仿佛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
但是高兴是肯定的。樊家宁水不喝了,硬撑着坐直了。樊贞秀拉了一把凳子,请蓝必旺坐。
看着骨瘦如柴的樊家宁,蓝必旺立马感到心疼,像是他第一次看到亲生父母那一刻的反应,亲切、揪心。樊家宁是他什么人呢?是樊贞秀的父亲,而樊贞秀是他确定心爱的姑娘。所以他心疼合乎情理,像水连波,波连水。
樊家宁还能说话,但声音微弱、沙哑。蓝必旺为了不让他说,就积极主动不消停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