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街头艺人扮相的青年又摇身一变,胡茬潦倒,像个被开除回乡、遭遇中年危机的普通文员,拉着个磨得破破旧旧的牛皮箱子,咕噜噜滚着轮,肩膀上压着不得志的怏怏乘上了往空港去的胶囊列车。
陆离便也闲闲地往回走。晨光去了的时候,陆离刚刚晃回陆家本邸。她没有联系任何人,但是最澄已经自然而然地站在门口迎接她了。
他剪了一枝柔粉的花儿,在朝早的光里颤颤微微地含着露与羞意,吐着鹅黄的蕊,插-入摆在门口柜子上的玻璃瓶子里,然后转过身,安静地看着她说:“您回来了。”
陆离忽然有了什么猜测。
——目前为止,她所有的推断都建立在许多她未曾怀疑的先立条件上。这一刻她蓦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抱着一个盲点。
最澄究竟是谁的人。
如果他是完全归属于美人爸爸的侍从,为什么他从来不在能够出力的地方站出来,而是始终当一个影子呢?
说到底,自己的腺体里那种长期发作的毒素,究竟是谁注入的呢?
——是谁至今为止一直在自己的至近距离?
回忆起来,连那枚袖口都是用心可疑的。
陆离一瞬间飞快地运转起思维,重新思考自己为什么能够脱离半软禁状态活到现在。
首先,背后的人认为美人爸爸是危险角色。在他的教养下,自己有可能对他造成根本性的生命威胁,所以最澄的存在一方面是确定他们父女二人能够老老实实待在墓星上,另一方面就是为了隔绝两人之间的直接接触。
在陆离被确认为过值最强天赋之后,她的危险性重新被评级提升,甚至一度面临生命危险。美人爸爸为了交换她的自由,选择了剪除掉他自己这个对于幕后之人来说最大的危险因素,同时依靠或许存在的情分换来陆离的现在这样的处境。——但是他也暗示,假如陆离不再是沉溺于享乐之中的荒唐人,情况就会变得危险。
谁能最密切地、最快地监测到她的变化?
答案不言而喻。
然而最澄曾经暗杀大统领的事情又是确切无疑的。
陆离暂且假定一百七十年前最澄所侍奉的人与美人爸爸有关,暂时再忽略为什么他到现在年龄仍似乎没什么变化的问题,那么他应当仍然有站在这一边的立场的。
——总之,先试探一下就好。
表面上只是过了很短暂的一小会儿,陆离已经下定了决心。
“又过了一晚,最澄。”陆离说,“新都的确令人觉得快乐。”
最澄说:“那么,请去用早餐吧。”
陆离笑了一下,懒懒散散地伸展胳膊,然后亲昵地拥抱住了最澄,呢喃低语,“最澄……。”
他回答道:“我在。”
“我有点不安。”她跟最澄说话时,并不刻意改口音,懒音拖得含含糊糊,粘稠而轻柔地道:“我要成长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被你杀掉呢?”
忽然有静寂凝结。
僧人不动声色,低垂着视线不言不语。片刻,他说:“您该休息一下了。”
他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但没有什么否认的意思。
“——我知道的。”陆离好像早已心领神会,轻笑着说:“你会不会多少有一点不舍?”
僧人觉得或许是晨间拾掇蔷薇的时候,不知何时让花刺扎到了手,此刻他忽然感受到一种带着麻痒的细小的疼痛。
他推开了她。
他的动作仍然轻柔,但好像只是在一瞬间,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变化。那古寂的素黑色僧衣仍然是那么一件,但他突然变得很冷峻,好像湿润而坚硬的黝黑的岩石,像古朴而沉重的刀。
但毕竟只是一瞬,他忽然又闭了一会儿眼睛,柔和了下来,平静地说:“您去休息吧。”他说,“我还要侍花去。”
——这就是他不会出手的意思了。
令人感到满悦的屈服。陆离也凝视着他,忽而轻声说:“我说过的话没有变卦的样子。我愿意叫你养花,叫谁也看不到你。”
他垂下的手指微微动了一动,但最后只是带着微不可闻的叹息说道:“……您还小,恐怕还不知道世上总是有很多东西,需要付出代价。”
说完,他转身向花房走去。
比如安全有时需要带着镣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