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这么郑重。”宁青穹侧身避让,摆了摆手,便问谷涵,“你有什么要问的?”
谷涵看了看天色,晚霞已上,天时将晚,就说:“今日不急,宁姑娘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教家人担心。我整理好问题,再来找你统一解答更省时些。”
想起刘志找到谷涵那儿去,宁青穹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也好。”宁青穹转头看了看四周,她不好走原路回去了,谁知道那两名仆妇是不是还等在那里,但这边的路她又不熟悉。
也许是宁青穹面露迟疑之色,让谷涵看出了端倪,他看了看四周的情况,似乎明白了宁青穹的顾虑,对她道:“宁姑娘随我来,我知道一条直达附近食街的小径。”谷涵当先在前头带路,宁青穹就小跑着紧跟两步,走到了他身边,和他一起走。谷涵带她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径,拐过一排青瓦的屋宇隔路,就到了一条石板铺就的,不甚平整正规的石梯前。这条石梯径斜而下,陡而窄,高且偏,宁青穹只稍稍探身往下一望,就感觉有些眩晕。
谷涵已经走下一步台阶,见宁青穹不但站着没动,还稍稍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就回过身来,看了看宁青穹。然后笑着伸出一只手来:“下来,你要是害怕,就拉着我。放心,这条路走起来不会有事的。”
宁青穹犹豫了一下,勉强忍住了自己的眩晕感,往前走了一小步,也没有去牵谷涵的手,她隔着谷涵的衣料抓住了谷涵的胳膊,两只手都用上了。然后才视死如归地往下踏了一步,脚下的石板并不十分牢固,还有点儿前后摇晃摆动,像一叶随波飘摇的竹筏,宁青穹立刻后仰,又不敢动了。
这本是十分胆小的表现了。谷涵却也没有笑话她,只宽她的心:“只要你站稳了,就不会有事。我和同窗贪快经常走这条路,从来没出过事。好了,现在我要往下走了,你抓着我,等我下去了,再跟过来,可以吗?”
宁青穹只是被这石梯吓到,又不是服输的性子,她立刻挺直了腰板说:“我没那么怕,你只管往下走就是,我会跟上的。”
“好。”谷涵微微笑了一下,也不点出宁青穹逞强,转身又往下走了一个台阶,宁青穹调整了一下姿势,抬脚跟了下去。谷涵也没有一直往下走,走一步,停一步,总要等宁青穹也下来了,才不急不缓地又往下走一步。宁青穹亦非全无感觉,心里隐隐有点儿感激,又不太好意思直接说出来。直到他们这一路慢慢地快走到下半段了,宁青穹也不再有眩晕感,她才放开了谷涵的胳膊:“下面我自己走就行了。谢谢你。”
谷涵也不挽留,微微笑着收回了自己一直端着的胳膊:“那行。小心点。”
宁青穹朝他笑笑,就低头走路去了。谷涵看她低着头,目光专注在道路上,下面这段的石板已经不怎么摇晃了,她还是走得摇摇晃晃小心翼翼的,似乎比一般人更难掌握到走这段路的平衡。谷涵心里有点诧异,第一反应是去看宁青穹的脚。她穿着黑色的布鞋,大小与谷涵家隔壁的二丫大致上差不多。时下也并不兴裹脚,圣上前些年甚至把禁止给女人裹脚写进了律法,宁家作为新政的中坚支持者,自然不可能给宁青穹裹什么脚。
那么,也就是说她这走路不易掌握平衡,该是其他方面的问题了。只是看她平时走路,也不像是脚有问题……
谷涵不动声色地把靠近宁青穹一侧的那只手往后挪了挪,小心地形成一个虚空的保护姿势,防着她突然没走好摔了。
所幸宁青穹走得很小心,一路风平浪静,没有事故,谷涵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他们下了这条坡,再走过一条充满湿润青苔味的矮巷,果然就到了宁青穹熟悉的食街。这条街宁青穹已经走过很多次,闭着眼也能走出去。她就转身对谷涵笑着摇摇手:“那我回去了,再见。”
“你等一下。”谷涵往附近的一个食肆窗口走去,那里是一个卖糖画的老人。宁青穹也三步两步跟了过去,这家老爷爷的糖画她从前跟她爹一起出来,也常吃的。老爷爷会画很多栩栩如生的糖画儿,蝴蝶花鸟,龙凤锦鲤,应有尽有。还有一个大转盘,上面画满了绝大部分的画。如果用转盘,就便宜一些,五文一个,转到什么是什么。如果自己选心仪的画儿,就是十文到五十文不等。
谷涵问宁青穹:“你想要什么画儿?”
宁青穹从前最爱吃龙的,因为最长最大,最有气势。不过那也是最贵的,既是谷涵要请她吃,宁青穹的视线在十文二十文的糖画上溜了一圈:“那个月季花的。”
谷涵就对里头的老爷爷说:“要那个月季花的,对了,我之前看你们好像出了一种新的糖霜吧?白的那种。”
老爷爷笑眯眯的:“今冬新出的奶霜,添上只要十文,添点给你妹妹尝尝?”谷涵点了点头,老爷爷开了糖盘,现场画起来,他像往常一样,挥舞起糖霜勺来,就像文人墨客挥舞名贵笔杆一般,勺走游龙,姿势优美,不一会儿,就画出了一朵瓣瓣怒放的糖月季来。然后他又取出一盒白白的液体状乳糖,极富艺术感地淋了上去,就像是薄薄厚厚的雪覆在了一朵透明的金月季上,看上去煞是可爱。
老爷爷创造完毕,把竹签子直接递给了宁青穹,宁青穹踮着脚接过,舔了一口,意外地发现奶霜一点也不甜,凉凉的、软软的,和硬硬的、甜甜的糖画一起咬进去,就融合成了美妙的口感,既不会太甜太腻,也不会太硬太实,恰恰是平衡的甜美。
宁青穹举着糖画儿对谷涵眉眼弯弯地笑了,笑得仿佛都带了一丝甜味儿,好似将这一傍晚的不开心和晦气都抛诸脑后了。谷涵见了,也略宽了心,抬手拍了拍她蓬松松的脑袋,“早点回去吧。”
“好。”宁青穹乖巧地点点头,朝谷涵挥了挥手,就转身往舅家的方向去了。谷涵目送片刻,也往徽山书院的方向走去,没人注意他们二人。只有那卖糖画的老爷爷探身瞧了瞧,暗自嘀咕:“原来不是兄妹啊,下次可要记着咯。”
谷涵没走那条石板捷径,走了大路回去,一直走到快到徽山书院的地方,路过一家食肆,突然看到了那位以极大的热情抢走一本青山杂谈录的朱先生。朱先生正跟城中浙盐商铺的掌柜坐在一块,桌上赫然摆着一本像是青山杂谈录的书,而且他还把那本书推到了掌柜面前。
谷涵愣了愣,本想看个清楚,见朱先生的视线扫过来,只好头一低,绕到一边去回书院了。宿舍里裕远镜正来回跺着脚驱寒,博山炉里的炭火生的温度不低,他像嫌不够似的,见了谷涵回来面上就是一喜:“你回来了?怎么样,瞿老板怎么说?允你休沐抄那个青山杂谈录第一册了吗?”
因送宁青穹去食街耗时太长,谷涵便没有来得及去曲风书斋,不过他了解瞿老板,知道他应是不会拒绝自己,便点点头。裕远镜立刻激动地握住了拳,“哈哈,我就说有你出马,我一定能第二时间看到青山杂谈录!”
谷涵走近去,随手拿了两本自己书桌上的书,忽然转头问裕远镜:“朱先生和浙盐商铺是有什么关系?”
“你突然问这个干嘛?朱先生……”裕远镜来回走了几步,皱着眉想了好一会,才不确定地回他,“朱先生是余杭人吧,和浙江的盐商大本营挨得挺近,说不定他当初念书的时候,就是那边的盐商资助出来的。”说到这,他又一脸我懂了的表情摸了摸下巴,“难怪我偶尔去听他讲课,都能听到他抨击圣上太年轻,短视到与民夺利,不懂黎民疾苦……”
谷涵抱着书的动作微微一顿,当今曾经想收盐税,那年盐商们就一起把价格抬高到一两银子一两盐的程度,称当今圣上与民夺利,致黎民无盐可吃,搅得民不聊生,终以圣上退步不再收盐税而止。后来圣上又令心腹开了盐铺,以极低廉的价格卖盐,曾把盐商们挤兑得几乎破产,盐商可不个个都恨死了当今?
只不过如今那家开盐铺的也被抄家流放了,原本铺到了全国各地的盐铺也已经被各地盐商们分了,如今盐商们倒是又能自由决定盐价,得意起来了。
可盐铺的掌柜要青山杂谈录做什么?
谷涵微微皱起了眉。他看了看自己的书桌,又拿了三本书出来,才对裕远镜说:“走,去教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