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就像后世站在1999的最后一天,眺望二十一世纪一样。不论国别人种,所有人都心怀憧憬,一致以为,那是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又是新时代的开启。
过去的一切矛盾、贫寡、灾难,在新的历法纪年里,都将迎刃而解。至于匈奴,不管是如李陵期盼的,用战争碾碎,还是如苏武希望的,能够让单于称臣和平解决,都不成问题。
强盛的天汉将迎来古人期盼的盛世,于内,则是地势既定,黔首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于外,则是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可过完二十年后才发现,呵,世界还是那鸟样,什么都没变,人类一盘散沙,又什么都变了。
所有的愿望都落空,所有的梦想都破碎,跨过了太初元年后,天下并没有因此变好,反倒更差。对外是频繁远征却屡屡受挫,对内是徭役倍增,民不聊生,关东流民二百万,天下几有土崩之势。
而跟在孝武皇帝身边的六人,每个人都迎来了他们早年根本意想不到的结局……
苏武是成了张骞第二,但却是以他没料到的方式:留匈奴凡十九岁,牧羊北海之上,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李陵梦想封侯,可实际上,他直接成了王,但却是匈奴的坚昆王,家族尽诛灭。在李广时于六郡声望极高的陇西李氏,因李陵之降,成了人人唾骂为之羞耻的污点。
当二人于北海重逢时,曾心心念念为孝武灭亡匈奴的李陵,已是辫发胡服。他还得反过来劝曾希望和平解决匈奴的苏武投降单于,真是让人又想哭,又想笑。
司马迁终究是写成了史记,却是在为李陵说话惹怒天子下蚕室行腐刑后,带着满腔悲愤写完的。本欲记录盛世歌功颂德,到头来越是往后,就越是下扬的哀痛收场,他在巫蛊后的最终亡故,霍光有听到传言,说是自杀……而其死后,太史公书也封藏不显于世,近年来才被杨恽传出。
反倒是当年缄默寡言的車、马、卒,成了孝武的托孤重臣。只是最初其乐融融的三人,在一系列勾心斗角后,亦是满地鸡毛。
休屠王子当初刚进长安时,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成了大汉忠臣,却又被两位同僚出于私心,在他临死前强行授侯印于病榻之上。
上官桀与霍光这对亲家,更是一场相爱相杀,不提也罢。
时至今日,当初最不起眼的司机霍光,竟成了最终的赢家。但走到今日,彷徨四顾,同辈人中,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已经只剩下苏武了。
“子卿啊。”
霍光走不动了,停下了脚步,看着前面仅有百步外的公车司马门,叹息道:“这一路,真是好长。”
就像从太初一路走来的漫漫长路,长到当年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大将军要鸠杖么?”苏武将杖递了过来,却被霍光拒绝了。
“不必。”
霍光固执而骄傲,再度向前迈步,他不需要那东西。
就像孝武驾崩后,主少国疑,天下板荡,是他独自一人,扛下了所有!
他扛起了太初年时众人对未来的期盼与愿望,就像杜延年说的,是他,将大汉从土崩瓦解的边缘拉了回来。
十八年后,国内复安,四夷宾服,数挫匈奴,疆域盛于太初年间。
纵是孝武、兄长,他们在这个位置上,真的就能比自己做得更好么?
那自己,还有什么不足,还有什么不舍呢?
离公车司马门越来越近,霍光却也越来越累,那双过去能准确无误踩在下一块砖上的脚,为何今日就如此沉重?他甚至差点一个踉跄倒下,身后跟了许久的亲随和霍山等人大惊,亏得一旁的苏武伸出手来搀了一下。
这对于过去的霍光来说,是奇耻大辱。
但霍光现在却没有拒绝,没法拒绝,因为苏武若是没搭手,他恐怕就要趴到地上了。
霍光只叹道:“惭愧,子卿比我长许多岁,身子却要硬朗许多。”
一贯严肃的苏武戏谑道:“或许是因为北海的风罢?吹白了头,却吹硬了骨头!”
这一路走来,快到终点时,两位老朽似乎不再提防,而是相互搀着对方,朝公车司马门一点点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