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默默听着,打从去年开始,他便能感到自己越来越衰老,精力大不如当年了。入夜后体乏困倦看不懂奏疏,在未央宫里从公车司马门到尚书台这短短距离都有些走不动,过去能一百步走完的路程,如今却要多走二十余步。
所以才抬高了田广明和杜延年的职权,好让他们辅佐自己处置朝政,在田延年自杀后,这两人就变成了他在朝中的左膀右臂。
对妻子的这些抱怨,霍光烦不胜烦,只告诫她一句话:
“慎之,勿为窦太主!”
窦太主便是汉武帝的姑姑兼丈母娘馆陶公主,她为人贪婪,自持册立孝武有功,飞扬跋扈,孝武亦患之,最后陈阿娇果然没落得好下场。
霍光指的是,别像馆陶公主那样不识好歹,但霍夫人想到的却是馆陶公主的另一个爱好,顿时心虚起来,不敢再提此事,只嘀咕道:“反正不能比上官氏立后时寒酸。”
当年五岁的上官澹嫁给十岁的孝昭,当然没法大操大办,如今霍夫人只望自己女儿能胜过一头。虽然太皇太后是她外孙女,但毕竟隔了一层,还姓上官,霍氏的长久富贵,还是要靠女儿和往后要继承皇位的霍氏外孙。
大将军在朝堂说一不二,这场刘霍联姻被视为稳定朝政的大事,到了次日,群臣皆斥责魏相奏疏,倒是霍光主动谦退,请求从简。
但皇帝却破天荒驳回了这请求,坚持大办!
虽然身为皇帝不会到妻家亲迎,但腊月初一大婚当日,刘询仍亲迎于前殿两阶间,给足了霍家人面子。
其他仪式,无非是列侯婚礼的加强版,只是伴随着赐丞相以下至郎吏从官金、钱、帛各有差,赦天下,让此事成了普天同庆,长安城外的流民们,今天甚至能吃上管饱的干饭,也少不了夸皇帝皇后几句。
只是这热闹喜庆,让刘询有些恍惚,忽然想起当年西安侯婚礼时的情形。
那时候他身份特殊,便拒绝了任弘上席之邀,而带着妻子许平君远远坐在一个角落里,几乎要隐进里墙的阴影中。
当时许平君发现丈夫不说话了,一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便低声道:“良人莫非是在羡慕西安侯成婚时的宾朋满堂?妾倒是觉得,婚俗不在于热闹繁杂,而在于夫妻恩爱,一牛一马,新妇入于青庐,几位朋僚相贺便足矣。”
虽然当时刘询羡慕的,其实是西安侯事业有成,而自己不名一文,但回想起来,平君倒是一语成谶了。
未央虽大,不若尚冠里两进小宅,举国皆贺,也不若牵着那人的手来得快乐。
婚礼的男女家长,分别是上官太皇太后和大将军霍光,然而这俩位家长本身就是祖孙关系,刘询忽然想到。
“朕是太皇太后之孙,而皇后比太皇太后大一辈,婚后她要随我喊太皇太后皇祖母,若是按霍氏那边辈分算,太皇太后又成了朕的晚辈。”
这复杂的辈分让刘询都算晕了。
婚礼期间还有了个小插曲,皇后入未央宫时,城外忽然刮起了风,折断了北阙的一杆旗帜,偏偏挑了这节骨眼刮风,简直是不祥之兆啊。
倒是群臣找了好理由:“乃庚子雨水洒道,辛丑清靓无尘,其夕谷风迅疾,从东北来。辛丑,《巽》之宫日也。《巽》为风为顺,后谊明,母道得,温和慈惠之化也。《易》曰:‘受兹介福,于其王母。’《礼》曰:‘承天之庆,万福无疆。’此风寓意百谷丰茂,庶草蕃殖,元元欢喜,兆民赖福,天下幸甚!”
一通瞎扯圆上了尴尬,刘询心里却默默念道:“儒生真是胡言乱语,即便天有感应,也是在警告,她不是合适的皇后人选。”
他心里真正有资格为天下母的皇后,此刻已怀有七八月身孕,在冷清的宫室里和王婕妤一起待着。
一同有身孕的还有张美人、卫八子等,皆封为婕妤,珠子混在诸多鱼目里,就算霍皇后像赵王刘恢的吕氏王后那般善妒,也总不会针对平君了。
婚礼的最后,又成同牢之礼于上西堂,皇后放下举在面前的小扇后,其容貌倒让刘询一愣。不像大将军,倒是与其母霍显年轻时有几分相似,才十六七岁的年纪,确实稚嫩而貌美。
霍成君受过贵族教育,举止优雅,但生性比较大胆,同牢共食时也不避开目光,还敢抬眼打量皇帝。和平君成婚时羞得垂首好似想将脑袋埋进胸前,只到入洞房时才被他掐着下巴抬起来截然不同。
这回忆让刘询微微发愣,然后便努力不去再想,只对皇后温和一笑,将合卺酒递给了她。
一百年前,与吕氏联姻的刘姓王侯,一共有四种不同下场,那四条路就摆在面前。
从今天起,刘询便要冷落诸婕妤嫔妃,牺牲一下男色,给霍皇后专房之宠了。
“我不会步了刘友、刘恢后尘。”
刘询满脸喜气,这一刻仿佛祖先附体,演技拔群,只默默对自己道:“而当效孝文皇帝、城阳景王!”
……
PS:受降都尉前死,丧柩在堂,广明召其寡妻与奸。——《汉书。酷吏传》啧啧啧会玩。
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