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年,十一月。
九山连绵,宛若九龙依山脉飞向苍穹,苍翠的主峰九嵕峰笼罩在一片迷蒙的夜色之中,悬崖峭壁直指天际、巍峨入云。
雪,大片的雪花纷飞而下,江山尽染玉树琼枝,万壑流泉玉柱披晶。时有山鹰展翅翱翔,时有白鹤惊飞清唳。
好一派清萧雪夜之景。
触目所及,九嵕峰以南,在那悬绝百仞之上,架着蜿蜒的栈道。
那是通往昭陵唯一的路。
昭陵,躺着我的皇后。
“陛下,九嵕峰众山环绕,其下有七十二处泉眼,乃人间得天龙、地龙庇护的唯一一处风水宝地。平时这七十二处泉眼不会有明显的泉水流出,但泉水会从纵横的沟壑里神秘渗出些许滋润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滋养着这里世世代代淳朴善良的庄稼人。最重要的是,微臣精心利用这七十二处泉眼设置下机关,如果有盗贼盗墓,这七十二股泉眼便会暴发山洪,转眼便会将整个关中淹没,使得关中成为一片汪洋,恁他盗墓之人有多雄浑的胆,只怕也抵不住那滔天的山洪。而皇后娘娘的棺椁不会受一丝一毫的惊拢。”
为你选陵、筑陵的是阎立德、阎立本兄弟,可以说这昭陵设置的机关最得我心,这样你就应该放心了,不会有盗墓的去打扰你的瞌睡了。
你虽要求俭薄送终,但我如何能依,我偏要将它筑得闳丽无比、人间再无。地宫上的建筑全部仿造了长安城的建制,宫城、皇城和外廓城层次分明。无论白天黑夜,地宫上的建筑中都燃着烛火。
这里,就是人间的一座不夜城。
这样一来,怕黑的你在你所熟知的一应事务中,不会觉得孤单,也不会觉得害怕。
我的观音婢,今夜,我又来陪你了。
雪花恣意飞舞,灯烛左右摇曳,添香油的宫人没有丝毫懈怠,仍旧辛勤的在每一处灯笼处添加着香油。
“陛下,元宫栈道,本留拟有今日,今既始终永毕,与前事不同。谨按故事,惟有寝宫安供养奉之法而无陵上侍卫之仪,望除栈道,固同山岳。”
将要步上栈道的时候,阎立德的启奏话语一一闪现在我脑中。他为你选山、为你筑陵、更挖苦心思防陵被盗,我本应该感激他。可,我不允许……不允许他撤了这栈道。是以我告诉他,“栈道不必拆除,就在栈道旁上建造房舍,供宫人居住守陵护栈。皇后仍旧视作生时,一切供养如平常。待朕驾崩之日,和皇后葬于一处,再封陵撤栈道罢。”
就这样,没有人敢反对,在我的执意下,这里的栈道上每十步一舍,每舍配有专职的宫人,一来护陵守陵,二来亦是为那亭舍中高悬的灯笼添油加烛,只为灯烛不灭、日夜长明。
我担心啊,担心你一个调皮之下又跑远了,一如那‘诈死’离开我的五年,不知道回家的路了。这条栈道,可以为你清楚的指明回家的路。
亭舍中的宫人见到了我,齐齐跪拜,“万岁、万岁、万万岁。”
主持着这里一应守陵、护陵的是韦尼子,自打你离开我们后,她便自请到了昭陵,日夜守在了离你最近的地方。
“陛下,夫不祭妻……”
我知道韦尼子又要说什么,这么长时间了,我未穿龙袍,依旧一袭雪白的素衣,依旧为我的皇后守着丧。不但群臣谏我,便是民间亦有人开始谏我褪下素衣!
韦尼子并不是俗人,我知道她每日规谏只是希望我尽快改变现状以平熄事端。
依旧无视韦尼子的规谏,我一步一步缓缓走上栈道,缓缓走过一众趴伏在栈道上瑟瑟发抖的宫人。
二百三十步,二十三座亭舍,我停在了元宫前,不再觉得自己的脸颊堆着冰层,感觉似大河解冻般,我知道我的眉宇间堆起了层层柔情。许久许久,我伸出手,轻轻抚着元宫的第一道石门:又可以见到我的盛世牡丹、我的贞观之魂了,只要步下这七十五丈台阶,过五重石门……
“颁诏:贞观十年六月己卯,长孙皇后崩于立政殿,时年三十六。谥号‘文德’。”
“不,陛下,此谥号不妥。”
看着魏征,我冷冷回道:“绥柔士民曰德,谏争不威曰德,谋虑不威曰德,贵而好礼曰德,忠和纯备曰德,绥怀来人曰德,强直温柔曰德,勤恤民隐曰德,忠诚上实曰德,辅世长民曰德,宽众忧役曰德,刚塞俭廉曰德,惠和纯淑曰德,富贵好礼曰德,功成民用曰德,修文来远曰德,睿智日新曰德,善政养民曰德,尊贤亲亲曰德,仁而有化曰德,忧在进贤曰德,宽栗扰毅曰德,直温强义曰德,谏诤不违曰德,周旋中礼曰德,泽及遐外曰德,懿修罔懈曰德……朕的皇后所言、所行无不在‘德’中,谥号‘文德’有何不妥?”
“陛下。臣等觉得不妥的不是‘德’之谥号,而是‘文德’之谥号啊。历朝历代以来,帝王未崩而皇后先崩者,没有为皇后双谥号的规定。这是大忌啊!请陛下三思。”
看着跪在地上的一众群臣,我冷哼一声。我又如何不知他们忌讳的是什么。历朝历代,皇后的谥号前一字皆取自帝王的谥号,后一字才是对她一生功绩的肯定。但是,如果帝王未崩而皇后先崩的,那入陵的皇后只能是单谥号,直待帝王驾崩后,她的谥号前才能冠以帝王的谥号得以双谥号1。
我没驾崩,我的皇后谥号只能有一‘德’字。如今在‘德’前又冠‘文’字,说白了,我已将自己的谥号想好了━━文皇帝。
(1:花儿有解:小李之前,帝王未崩而皇后先崩者,皇后皆为单谥号。小李之后,皇后的地位都提升了一步,帝王未崩而皇后先崩者都有了双谥号,此缘故皆来自于小李、长孙。当然,我在前面写过‘太穆’皇后(窦氏),那个时候李渊未崩,而我以双谥号称她是为了文的贯通性,大家只要知道她是窦氏便可,一如写‘隋文帝’、‘隋炀帝’般不必计较,只要知道哪个是哪个便是。)
帝王未崩便有了谥号,确实是大忌讳。说大些那是因为帝王的安康关系着江山社稷。说小一些,那便是这个时代不允许丈夫祭妻。
太极殿上,群臣的以死规谏都不能说服我。我说过要为你筑许多个第一……若他们不同意,弹劾了我这个帝王便是,还罗嗦个什么呢?
我的执着令一众大臣不得不暂时退却。
终于,我的皇后提前拥有了我的谥号‘文’字,这样一来,我就觉得其实我一直便陪在我的皇后身边。
从回忆回到现实,摇曳的烛火,天上的冰轮,衬映得元宫的第一道石门若玉般闪着晶莹的光。
“我的长孙、我的观音婢、我的文德……”
你的碑是我亲立,你的碑文是我亲写、亲书、亲刻,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不假手他人。只因我不舍,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