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传来的时候,周瑞方才洗了三遍热水澡,一身皮子又烫又搓,那是通红通红的啊。好容易重又抖擞了精神的周大管家,一听见幺儿传来的噩耗,登时就将一碗茶浇到了裤裆上,整个人也瘫在椅上厥了过去。
这可真是要把命赔进去了哟!
同样得到传话的,自然还有贾小环母子两个。赵姨娘起先硬是被周瑞关在了小院儿里,本就又气又恨的却又毫无办法,无奈之下就只能抱着儿子掉眼泪了,哭得一双妩媚的狐狸眼都肿成了一条缝儿。
如今听说要和小鹊一起被送走,那更是悲从中来,强自挣扎着也要站起来。她可不能让那小蹄子连累了儿子,她的儿子好好的,根本就用不着离府。今儿她便是豁出去了,也得让儿子平平安安的,不然……不然就别怪她狠心,干脆闹着同归于尽算了。
而贾小环听闻能借此离开荣国府,不由得心神一定,总算是让他心想事成了。如今正是他需要时间、空间的时候,整日里身处荣国府,却让他有诸多的不便。要不然,他也不会弄出这牛痘来,为的就是借机离开这是非纷乱之地。
只是,待到看见娘亲的脸色时,贾小环不敢再隐瞒下去,忙一把抱住赵姨娘的脖子,凑到她的耳边悄声道:“娘,娘,你别着急,听我说……小鹊那并不是天花,不过是跟天花很像的痘症罢了。而且,患了小鹊那个痘症之后,往后就再也不会被染上天花了呢。”
因这院子除了他们母子两个,也就剩下小鹊和小吉祥儿两个丫鬟,一个病在床上下不来,另一个早不知躲到了哪儿去,屋子里也就剩下他们母子俩。是以,贾小环的声音虽低,却也让赵姨娘听了个清清楚楚。
“什么,你说什么?她不是……”赵姨娘登时如闻天籁,并没有压低自己的声音,满是惊喜地就要嚷嚷出来。她心里盘算得好,只要小鹊那蹄子不是天花,那他们母子两个不会染上那病,也就不用到庄子上去,可不就什么都好了,她得赶紧去跟人说明白了才是啊。
贾小环是深知他娘亲的,是以及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仍趴在娘亲的耳边,悄声道:“娘,这事你即便是往跟谁说去,他们也不会信咱们的。所以,咱们也只能听话地到庄子上去,不然他们怕是不会让咱们好过,说不定就正趁了那边儿的心思,叫咱们去死呢。”所谓的那边儿,正是指的王夫人处。
“好在,这回小鹊并不是天花,总有能痊愈的一天。咱们娘儿俩也不用担心会染上,即便是染上了,也不会送了命,还能日后不惧天花呢。等到小鹊好了,咱们不还是能回来的,不用怕的。”贾小环安慰着赵姨娘,并给她许下了回京的大饼,又道:“那我现在把手放下来,娘你可不能再乱喊出声哦。”
赵姨娘勉强眨了眨一双红肿的狐狸眼,待到贾小环把手拿下去了,冲他呲了呲牙,先是把儿子按在腿上拍了两巴掌,才又向他瓮声瓮气地嗔怪道:“你个小崽子,还不赶紧跟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怎么知道小鹊不是天花的?怎么知道染上了就不会再染天花的?快说!”
“我做梦,有个老爷爷告诉了我的。”贾小环避着娘亲转了转眼睛,信誓旦旦地道:“娘,你可别不信。除了这个之外,老爷爷还教了我好多旁的东西,说是要收我为徒呢。我本来是不信他的,他便教了我这个专防天花的痘症,说是让我试一试,若是管用的话,就得拜他为师。”
“真的?”对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赵姨娘是信的,却又有些担心儿子胡诌,是以狐疑地瞅着贾小环的小脸。在看见儿子猛点头后,又似想到了什么,扬声怒道:“那……”
但她也知道不能叫人听见,忙又止住了声音,向着四周看了看,方才压低声音问道:“好你个小混账种子啊,竟然敢跟我胡说!如今那小鹊可还在床上躺着呢,你怎么就知道她能没事,你怎么就知道那什么痘症能防天花?”说着似乎不解气,又在儿子屁股上狠狠给了一记。
贾小环揉着生疼的屁股撇嘴,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喜欢编故事的。每回编完了一个故事,都需要持续不断的编下去,实在是太伤脑筋。
好说歹说,贾小环抹着汗将娘亲安抚住了,母子两个开始收拾自个儿的行装。这一回还不知要在那庄子呆多久,别的暂且不说,手上的私房可都得带上。到了那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谁知道是个什么境况,手里有些银两总是有些底气的。
赵姨娘其实对儿子的说法仍是半信半疑,但她心里头也清楚,这回不想走怕是不行的。有着天花这个祸根,老太太、太太甚至是老爷都不会让他们母子留下,毕竟那东西传染起来太过吓人。若是旁的事,她还能舍着身子求一求老爷,可这关乎生死的事……唉!
如今,她也只求着儿子没跟她瞎说,小鹊那真的不是天花,还是能防天花的痘症才好。
荣国府后街的一处角门外,发着高热的小鹊已经被抬上了马车,两个抬人的婆子宛如倒粪似的,将人扔到车上便跑,生怕多耽搁一瞬便多一分危险。看门的婆子更是躲得远远儿的,却又要藏在树后面偷眼张望,也不知她到底想看些什么。
周瑞两口子皆是全副武装,尚不到十月的天气,便已经穿起了大厚袄子,头上捂着毛绒的帽子,脸上蒙着厚厚的布巾,手上也缠得结结实实不露一点儿缝隙。对着赵姨娘他们时,也不张嘴说话,只支支吾吾地比划着,让他们都赶紧上车。
贾小环斜眼瞅着这两口子,嘴角漾起嘲讽的笑来。若是有可能,这俩人怕不是连眼睛都想蒙上了吧。只可惜啊,再怎么小心翼翼的,环爷他都没打算让这两口子活着回来。不过,想来那庄子也该是山清水秀的,做个葬身之地想必美得很。
贾母把周瑞两口子派过来,倒是有些出乎贾小环的意料。本来嘛,若是王夫人处置这事,怕是不会将自己的心腹陪房派出来,也免得出个什么差错,让她损失了得力臂膀。可贾母却不管这个,她恨周瑞家的将“天花”二字嚷嚷得满府皆知,自然要狠狠地惩治于她。至于周瑞嘛,谁叫赖嬷嬷那日跟她抱怨,说是周瑞有些不知轻重了呢。
看着那透风漏雨的马车,赵姨娘便又想哭。她好歹也是老爷的姨娘,她环儿更是老爷的幼子,怎么就这么苦的命呢?这马车破破烂烂也就罢了,更是得跟小鹊那蹄子一起,这哪是送他们去避痘,这是送他们去丧命啊!
她心里恨得要命,可却又无力反抗,再加上有儿子在一旁看着,也只好忿忿不平地爬上了马车。只盼着儿子说的那个老爷子真有其人,能教她的宝贝儿子许多本事,日后也好能给她也挣个诰命,好让她也能扬眉吐气,再好好地回报回报这起子瞧不起人的鳖孙儿们。
马车上还有个小鹊,赵姨娘瞅着哪能不膈应,隔着被子将人踢到了边角上,方才把儿子给抱上了车。即便有了儿子的说法,但她根本不能放心,生怕儿子上了什么老头子的当,被这蹄子给祸害了,那她可往何处说理去啊。
另一角还有个小吉祥儿,小丫头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一个天花闹出来,早就被吓得手软脚软了。再又听说要跟小鹊姐姐一起被送到庄子上,那还不得吓得魂飞魄散了,昏过去之后到这会儿也没醒呢。
眼瞅着那几个人都上了马车,周瑞的眼睛阴鸷非常,死死地盯了那车厢一会儿。直到媳妇拉了他一把,才算将目光收回来。可他的眼神儿却没变,反更是阴鸷地瞥了自家媳妇一眼。
周瑞家的心里本就惊惧交加,如今被他这么一眼看过来,立刻便软了腿,险些没摔个跟头。她哪里还不明白,男人这是连她也恨上了啊。这可真是,可真是……周瑞家的别提有多委屈,却也知道这当口不是说话的时候,只好暗暗把赵姨娘母子俩记恨住。
都是这两个惹的事,不然她也不会受这份罪,担这份惊,受这份怕,吃这份委屈。都且等着的,看这回还能不能回来!
一行两辆马车,随着鞭响便驶离了荣宁街。贾小环趴在车窗上,最后望一望那屹立着的敕造府邸,心中说了一声“再见”。
等到下回咱们再见的时候,便是环爷他弄清楚当年事的时候。到底是什么缘故,阖府上下都好好的,偏唯有他贾环被卖去了戏班子?
上辈子他都没能弄清楚的事,这回可不能再当个糊涂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