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素心里再怎么怨自己的妈妈,说到底还是爱她的。否则也不会听到这个坏消息便方寸大乱。这一刻她才知道,妈妈对她而言是多么的重要。此刻,她需要有一个人在她身边。与过往的十几年那样,凡事第一个想起的总是何向暖,这已经养成习惯了。而何向暖也习惯了让安素随传随到,似乎他生来就是为安素服务的。
第二天晚上,当妈妈睡着以后,安素与葛宇鸿坐在客厅聊天。这还是这对有名无实的姐妹第一次坐下来聊天。似乎她们之间就没有话题可聊,不论是十五年前,还是十五年之后。
丧子不过三个多月,葛宇鸿虽然经常流泪到天明,但是如她当日离开g市时对安素说的那样,将会尽可能地照顾刘慧,她做到了。这三个月来,这对做了二十多年的继母女感情越来越好。她跟安素说起了刘慧近几个月来的情况。
刘慧的身体一向不错,连感冒发烧都少有,是最近三四个月来才发现胸肋骨疼,开始以为是不小心撞伤,并没有太在意,只是找了些活血化瘀的草药熬了喝,并用些舒筋活络的药油揉揉。当时,她自己没在意,家里人也没有太留意。直到儿子出事前,葛宇鸿发现刘慧人经常难受得不出声,劝她去医院看,结果刘慧没去。那阵子,葛宇鸿的儿子正好出事,大家都把这事给忘记了。就这样一直耽搁到上周刘慧痛得差点晕倒,葛宇鸿才急忙将她送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一出来,她就出了身冷汗。如果只是普通病痛,在市里的医院治疗,那她完全可以自己照顾,不需要通知安素。可这样要人命的病痛,无论如何也得带到省里的大医院来。不是她怕担责任,而是安素是继母唯一的亲生女儿,这个时候虽然继母不说,但总是希望女儿在自己身边的。
“谢谢你!”
此时的安素对葛宇鸿的恨意早已消散在九霄云外,对她只有感激。只是安素自己没有发现,顽固地认为,自己仅仅是对她客套而已。或许,从她作出决定捐献儿子的器官救人时,安素对她便再无恨意。只是,虽无恨也无其他感情。
“这是我应该做的。”
葛宇鸿说得很淡,并无半点客套,她是打从心里认为这是自己该承担的责任。这么多年相处下来,这个继母在她心里已是自己的母亲,是她的亲人。
在安素看来,母亲跟葛家人是一家人,但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此刻的她对葛宇鸿心生感激。这就是隔阂,但是从充满恨意到心生感激这样的转变,却是安素没有发现的。
说到医生,安素认识的也就只有文亦扬而已,所以她准备带母亲去第三人民医院。正所谓有熟人好办事。不是说没有熟人就不会得到好的治疗,而是有熟人可以得到更多的照顾,譬如床位紧张时能优先安排;在用药的时候,会结合病患的实际家庭经济能力。但是,后来打听到省内最好的肿瘤科医院是第一人民医院。为此,她还特地打电话问文大夫,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只是文大夫正好在国外进行学术交流,没办法帮助到她。
安素不作他想,直接带母亲去第一人民医院。接下来的两天里,她在忐忑中不断地祈祷着。然而,每天都有数以亿万计的人在向上天祈祷,上天又怎么关顾得过来。当医生叫病人家属谈话的时候,安素就有不好的预感。她实在没有勇气单独进去,最后是葛宇鸿陪着她进去的。
刘慧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医生判断这样的肺癌晚期患者,一般只有三到五个月左右的时间。
安素听了腿一阵发软,如果不是葛宇鸿扶着,她当下就跌坐在地上了。
葛宇鸿犹疑地问医生,一般肺癌会有咳嗽、吐血痰等症状,但是继母一直没有这类症状,只是出现肋骨为疼痛。会不会不是肺癌,是其他病呢?
对于病患家属的质疑,医生已司空见惯,没有半点恼怒。哪个患者家属在得知自己的亲人患绝症时,不是期望着是医生误诊?
医生告诉她们,刘慧的肺癌已转移到骨头,这样的病患在后期会非常痛苦,让她们要做好思想准备。
葛宇鸿听了,倒抽一口凉气,浑身轻颤,忍不住看向安素。只见她如木偶人似的,医生说的话也不知道她是否听进去。
何向暖看见她们俩的脸色,当下明白。一言不发,陪着安素办理入院手续。
最初从葛宇鸿那儿得知母亲初步诊断为肺癌时,安素六神无主,可现在确诊后,她反而很快冷静下来。积极地与医生沟通,她现在什么也不多想,只想着医生说的病患会很痛苦,那么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尽一切努力减轻母亲的痛苦,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刘慧住院第三天,安素已接受了母亲病重的事实,决定勇敢面对的时候,医生又找家属谈话了。安素以为医生是找她们谈治疗方案,没想到医生建议她们将病人带回家疗养。
在医生看来,刘慧的癌细胞已扩散,没有治疗的意义,只是拖时间而已。第一人民医院是省内最好的肿瘤科医院,在国内也是排名靠前,所以聚集了众多的肿瘤病患,床位非常紧张。像刘慧这类癌症晚期病人,医生一般都会劝家属带回去。说得好听,就是避免人财两空;说得难听,就是别占着有限的医疗资源。
医生的话令安素差点崩溃。在她看来,留在医院纵然治不好,但是有最好的医疗资源,起码母亲能减少一分痛苦。如果就这么带回家,无疑是让母亲等死。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安素坚持不同意出院,但是医生却没有给刘慧做进一步的治疗,仅仅是打针吃药。刘慧的病情恶化得非常快,仅仅是几天时间,她已经连后腰部都觉得疼痛难忍,无法正常行走。
安素很气愤,但是无可奈何。葛宇鸿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第二天上午,刘慧的病房里来了几位医生。先前的那位主治医生介绍,眼前的这几位都是肿瘤科专家,其中那位郑主任是国内这方面的权威。
听完介绍,安素既激动又紧张,同时,心里燃起了一线希望。
家属们都被请出了病房。
安素一走出病房,很意外地看见了站在不远处打电话的向晖,顿时明白这些专家是他请过来的。
她问身边的葛宇鸿:“是你找他的?”
葛宇鸿摇摇头:“是他主动打电话问我的,我只是将实际情况告诉他而已。不管如何,这是阿姨目前最需要的。”
安素不吭声,回头透过门上那一小块玻璃看着病房内的情况。只见几位专家围在母亲的床前,低声交谈着。
通话结束后的向晖,看见她们出来,马上走上前。
安素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等等!”
安素听到了,但是脚步并没有打算停下,倒是葛宇鸿一把拽住了她。
“我来没有其他意思,郑主任是国内肿瘤科权威的专家。他曾是我妈的主治医生,我拜托他来给慧姨会诊。”
安素沉默不语。如果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她会感激不尽,但从向晖口中说出,她却犹豫了起来。这个病有多可怕,这几天她已亲眼目睹。她很明白不能因自己的仇恨影响了妈妈的治疗。最好的医生及医疗设备的确是妈妈目前最所需的,她再怎么恨向晖也知道妈妈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可是对向晖长达十五年的恨,又岂是这几句话便能消除。对向晖的恨与他给自己带来的那一线希望,此刻便如冰与火在安素心里交替煎熬着。
想起刚刚自己心里燃起的那一线希望,居然是自己最恨的人带来的,安素忍不住嘲笑自己。走廊里静悄悄的,她仿佛听得到自己内心嘲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