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儿叹了口气,关上门将姥姥推进院子里,将来时路上巧姐说的话全都告诉了姥姥。姥姥听罢,也觉得心里难受的厉害,拍拍板儿的肩道:“这也怨不得她不舒坦,以前何等风光的一座府邸,到如今连个祭扫的人都没有。也罢,你也回屋歇着吧,等你爹和你娘家来,再出来吃饭。”
板儿无奈点了点头,洗了手回房呆呆坐了一会儿,半开的门缝恰对着青儿与巧姐住的那间厢房,但见毡帘静落,四壁无声,越发显得凄清冷寂。板儿直觉心里堵得厉害,又一时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这在往常是鲜少有的事情。怔然出了一阵子神,板儿轻呼口气,起身开了门直奔巧姐的厢房,站在外头轻声叫唤道:“巧儿,巧儿,你出来一下。”
巧姐听见叫唤,忙擦去泪痕,从炕上起身道:“是哥哥在外面么?”
板儿道:“是我,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巧姐微不可见的挑起眉,不明白他有什么要说的,只得掀了帘子出来问道:“说什么?”
板儿朝着她眨眨眼,抬手嘘声道:“别声张,先跟我过来。”说着,也不问巧姐的意思,拉了她走到院子里僻静处,低低说道,“你不是要去扫墓么?我方才想了想,老话说人有七情六欲又有三魂七魄,那么死后必然是魂飞魄散的,即使入土为安,也不过空埋了一副皮囊罢了。妹妹若着实诚心诚意,无论在哪儿祭扫,倘或你母亲他们在天有灵,那三魂七魄定会体谅妹妹如今的难处。依我的主意,过了后日就是清明,妹妹不妨在桃花树下立了香案,遥遥祭拜一番罢。等到他年风声过去,再去你母亲的墓前祭扫也不迟。”
巧姐蓦然抬首,直直对上板儿的一双杏眸,半信半疑道:“你说的当真,我母亲会知道我的心意吗?”
板儿重重点头,巧姐这才隐约扬唇,微露笑意道:“哥哥费心了。”
板儿长长吐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金的重担一般,轻轻笑道:“只要妹妹不那么难过,这点的心思倒不算什么。”
巧姐掩口含羞,前头青儿听了姥姥的吩咐,正待过来瞧一瞧巧姐如何了,出来一看他们两个在院子里站着,忙走过来道:“哥哥和巧儿姐姐说什么呢,也让我听听看。跟着姥姥在家里忙活一天,姐姐又和哥哥去了外面,我眼前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真是闷得很,才和姥姥说呢,改日我也要跟你们一样,出去外面走动才好。”
板儿和巧姐相视而笑,彼此会意的掩去方才说的话,一左一右拉了青儿,一面往灰棚子里走,一面笑着说些别的闲话,横竖敷衍过去。
未到戌时(傍晚7点至9点,属戌时。人劳碌一天,闩门准备休息了。狗卧门前守护,一有动静,就汪汪大叫,故称“戌狗),狗儿夫妇便收了锄具回家歇息。自从他们两个知道了贾府落难的事情之后,对于城中的传闻就格外关注起来,今日又听了一则消息,二人来时的路上便已商量了一回,此刻在饭桌上,狗儿便不住的拿眼睛看着王刘氏。
王刘氏让他看的不耐,又不大好意思开得了口,无奈看了青儿又看板儿,左右再瞅瞅巧姐和刘姥姥,众人让她看的疑心四起,纷纷搁下了碗筷,刘姥姥道:“闺女,你是不是有话说?”
王刘氏讪讪捧着碗,盖住了半边脸,半日方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妈,我是有话说来着,只是怕说了出来你老人家责怪你闺女和你女婿做事不妥当。”
刘姥姥见她言语吞吐,爽朗笑道:“有什么妥当不妥当的,你和女婿两个又不是没经过大事,有什么话只管说来。”
狗儿听到忙笑道:“姥姥说的对,只是这事说起来不难,做起来还要巧姑娘同意才是,所以才跟姥姥说怕做的不妥当。”
刘姥姥惊讶道:“怎么又扯上巧姑娘了?”
王刘氏便道:“有件事好要姥姥知道,那日那边府上的人送了姑娘来时,曾给了青儿两锭银子,留作姑娘的日常开销。青儿不敢收,就递到我手里收着了,我想这银子既然明说了是给姑娘花费,咱们就不能私自用了它。恰好今日我和你女婿在犁田的时候,听人说离咱们这儿不远的黑山村里有几亩上好的田地要贱价卖出去,折合下来一亩田竟不到七两银子,我和你女婿算计了一回,若真要如此的便利,倒不如置上三四亩的,自己收整出来种些庄稼,多的就拿去米粮铺子按价卖了,剩了便留着自家受用,强如每日替别人看宅守院,一年忙活到头也不过是如此。三四亩地,怎么说也得二三十两银子,我们家统共不过十两银子,若要买下来,少不得动到姑娘的那二十两银子。既这样,保不齐姑娘要受些委屈,这才是我们的难为之处。”
巧姐此时方听出来她的意思,忙笑道:“婶婶快别客气,眼下我吃住都在你们家中,那二十两银子原是你们该得的,若要买什么添什么,婶婶和叔叔拿主意就好,不用过问我的意思。再则,有这样的好事,委实耽误不得,倘或别人见好买了去,咱们岂不是错失良机了?”
狗儿和王刘氏感念她的通达,都笑着称谢,刘姥姥抿唇咂摸着,倒似有些不放心道:“你们听的仔细了么?如今置办田亩可不容易,光是咱们这里,一般的良田都要七八两银子一亩,何况是上好的田地,别是受人欺哄了。还有你说的那个黑山村,虽不远,两村之间毕竟还隔了一条河,咱们买了来,以后耕种也是件麻烦的事,何况家里也出不起那么些个人去播种插秧的。”
板儿青儿都道姥姥说的有理,狗儿便笑道:“您老人家也太过担心了,这样大的事难道我和你闺女就敢不想周全了再去做么?我都问清楚了,黑山村的那几亩地原都是城里的官人放在那儿派了专门管理田房屋舍的管家打理的,后来那个管家年纪大了,主子体恤就赏了几亩田给他养老。管家的儿子女儿嫌黑山村离京城远了些,便撺掇了那管家卖了这里的田地,去京郊附近另买几亩,催的急慌慌的,老管家只好忍痛割爱,贱价以期速速卖出去。姥姥说的缺少人手的事儿,我也想过了,如今我和你闺女还硬强的很,底下青儿和板儿也长大了,再不济至最忙的时候拿出些碎银来请了短工收种,都是可行的。”
刘姥姥裁夺他说的也有道理,笑的颔首不再言语,狗儿和王刘氏得此赞同,便将此事拍案成约,说好明日就拿了银子去将那几亩田地置办下来。一家人围坐一团,齐齐打算着置办好田亩之后该当如何耕作。巧姐因不懂田间之事,又羡慕他们老老少少其乐融融,腹内惨伤又起,忙端起碗胡乱扒拉几口饭,掩饰过去。
到了第二日,狗儿夫妇说去就去,二人夹带了银两早早就出了门。姥姥和青儿也知他们事情繁忙,便将清明祭扫一事揽过来,备好香烛纸钱。板儿和巧姐自约定后,便瞒了姥姥和青儿,由板儿偷摸的拿了一个钵来,擦洗干净后在里头垫了些乡土,聊做香炉,又从姥姥那边寻了些纸钱来。清明那日,王家合家上下都准备着出去扫墓,姥姥担忧巧姐出去招了旁人的眼倒不好解释,只得劝慰她在家里歇着,又说会出去替她给凤姐并贾府逝去的人都烧烧香纸。巧姐忍悲谢了,看着他们一家人关了门出去,自己才忙忙的将板儿塞来的香炉端出来,又拿了一把香,拎了一串纸钱,真就在桃花树下祭拜起来。
先是祭奠贾府众先祖,再是祭奠亡母熙凤,其次便是重生之日见到的黛玉晴雯鸳鸯等人。因想着黛玉已为潇湘妃子,晴雯也成了芙蓉花神,恐怕自己祭奠的太俗,看那三两桃枝开的正旺,便垫脚折了几枝,回身从缸里舀了一瓢水,以花枝为香,以净水为酒,朝天拜了三拜。口里说道:“那日承蒙仙姑搭救,许我重生为人,巧儿感激不尽。巧儿知道母亲眼下必然也是与仙姑在一起的,他日有得罪之处,还望仙姑看在旧日亲情上,宽恕则个,巧儿日后定当虔心向善,报答一二。再有家中诸人受难,巧儿寄人篱下,无力支援,仙姑和母亲若是看见,还请照承一番。”说罢,便将花枝插入香炉,撒了一钵净水,又哭了一回,方忙忙的收拾起香炉纸钱,唯恐姥姥她们回来看见,徒添烦恼。
正待要收起花枝,巧姐却霎时一呆,只见枝桠上原是累叠的花苞,不知何时竟全都绽开来,更有片片粉红花瓣漫天飘舞着。巧姐不觉仰起头,但见那一树碧绿叠翠里,点点缨红渐次开放,迎风一吹,竟似有铺天盖地之势一般,悉数飘落开来,缭乱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