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在原地竟没有跟上,想来师父曾是如何清高且潇洒之人,虽混迹于戏班书楼之间,他却从未将自己看成是下等人,不做依附权贵之态,如今为了余府竟然成了太后的细作,可见父亲母亲当年没有看错人,一直尊重他的才艺将他做座上宾相待,余家方有此善报,或许这样为余家奔走的人还有很多,我只是锁在深宫中不知道而已。芳菲姑姑回头叫了一声“鱼欣。”我才赶忙跟了上前。
回宫略略吃点东西之后,我便往西街戏楼而去。刚出后宫,便遇到严公公领着一个小太监迎头走过来,他远远地便笑道:“小鱼儿,好久不见你,听说日日在宫外游玩。”我便笑着迎了上去:“公公这头发又有多久没被我揪了?又开始笑话我,每日里几个时辰的跪表,你来试试,不把公公你这老骨头给跪散架。”他呵呵一笑,:“那倒是,替太后跪表,可是天大的福分,老奴这辈子也只见过一次罗天大醮,这第二次就没福了,果真如你所说,老骨头是上不得台面的。”我走到他面前,从袖里摸出一个小瓶子:“小鱼儿孝敬公公。”严公公接了过去,拿着瓶子对着天空透光看了看:“里边儿是什么宝贝?”“狼腺。”严公公大喜,要知道狼腺可不好找,只在狼的口囊中提取到,专用于风湿的老毛病,严公公伺候皇上,严寒酷暑没日没夜的,自然是有些老咳疾风湿病,犯了的时候不过含药忍着,贴药的气味会影响皇上,民间盛传狼腺可根治此疾,只是千金难得。“小鱼儿,这药可金贵着,你从哪里弄的?别糊弄老奴。”“公公放心,这是真药,只不过里边调了些咱们的中药,军中从北戎人手中缴获的。”“你这本事连军中的药都搞到了。”严公公笑欷欷的将药揣进了兜里,这是沈真彦昨日见我咳了两声送我的,“只是公公这药可不能翻了年吃,药效便弱了一半。”“知道知道,你的孝心公公知道了。”我装作不在意的问:“昨日平池公主给接回驿馆了,听说高陈国的大王子今日上朝要给平池公主提亲?”“可不是,公主想嫁给沈将军,沈将军很是力争了几句,皇上调停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我心头砰砰直跳,便知道此事绝非他不答应就了结那么简单,我掩饰好自己的心情,跟公公告辞,继续出宫先办事情。
马车晃晃悠悠将我们送到了西街的长青戏院门口,庐阳自去安排座位,喜珠扶着我下了马车,走进戏楼小二便迎了上来,庐阳说:“刚好退出来一间雅间。”小二一边往里请一边笑嘻嘻的说:“这几日开庙会出来玩的看官多,三位下次来一定得提前定位子,今日真是运气好。”此时戏未开始,一楼大厅里边人声鼎沸,大声聊天的,互相招呼的,卖小食吆喝的,感觉一片市井气息。一上楼上进入雅间就觉得隔离了许多,我让庐阳去送一个花篮儿,顺便从袖中摸出一只叠好的小鸟,这是太后的暗信标识,让跟花篮一并送到尤老板手中。果然没有一会儿尤老板便亲自上来感谢,庐阳在门外面报,喜珠方才打起帘子让了进来,我看着师父款款站起来,他似乎震了一下,走上前对我行礼,我忙止住还礼,一时觉得眼睛有些酸,强忍着对师父说:“下官慕名尤老板精艺,特地点了几出戏,请尤老板看看能否上演。”我从桌上拿起戏折子递给师父,里边则是夹了一张纸条写着太后说的话,他看完点点头:“没有问题,姑娘只管放心,在下这就去安排,”说完他将戏折子合拢递给我,转身离去。我不知道师父认出我来没有,金迷景都尚且能够怀疑,看师父刚刚的表情,也应有所触动。只是出来执行任务话越简短越好,自然是不能多聊。
没过一会儿,细鼓紧密地响了起来,便有武丑出来逗乐,众人方才渐渐的安静了下来。接下来的戏仍是那些戏,但我总觉得台上师父一双眼睛在向我这边看着。我的眼眶红了又红,喜珠端来热茶和瓜子,然后自己倒看得津津有味。三场折子戏之后便要中场休息,我让喜珠去叫庐阳备车准备回去,然后我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便下楼,谁想从楼梯上了一个人,我站在一旁避开,对方走上来却停在我面前,我俩几乎同时开口称呼“杨大公子”“鱼大人”,然后都笑了,杨大公子是杨国公嫡长子,杨菡秋的兄长,名杨菡志,自上次我奉太后旨意去接杨菡秋,便与他认识,后来在姜老太太的生日宴上,还有几家公侯府的宴席上都有交谈,这次他妹妹住进宫里,他又有私下送礼给慈吟宫各位主事,且拜托我多多照顾他妹妹,听说他今年也是双十年纪,因十六岁那年上山进香,突遇暴雨,摔坏右胳膊,耽误了会试,府里决定等这次会试完之后再议亲。实则也是等妹妹杨菡秋亲事定下来,门第自然更高一层,再做决定也更有宜,因此也没有听到他家中意哪位小姐。我随口客气一问:“杨公子今日可是与朋友同来?”他面上突然有些尴尬,我便笑了:“那下官不打扰,不打扰。”想来上次他带着一个小姑娘还跟赵小姐起了冲突,看他面上那情形搞不好也是带了那姑娘来。说完我便想走,谁知他急了,上前一步:“鱼大人可还有别的事情,不妨与在下聊一聊。”我想着今日运气真好,若是跟杨公子坐在一块儿说会儿话,实实又给任务打了掩护,谁都知道杨菡秋现住在宫里,“那请进。”我转身往刚才的雅间里去,他随我坐下来之后,:“大人若不嫌弃,在下想说一段往事。”“客气客气,怎么会嫌弃呢?”他便开始缓缓道来:“叔父出任江南盐巡使的时候背着婶母养了一个外室,生得一个女儿,便是那日我带在身边让赵小姐起冲突的那个,叔父是在江南任上突然没了的,这个外室生前拿着叔父的信物带着女儿进京来认祖,婶母自然是不认,父亲怜婶母未过四十便守寡,也不好强硬,只是拿些银钱补贴母女在外头租住,不想今年冬天那个女人也没了,父亲只好将这个女儿收在府里,上次我带她出来看戏,便是她芨荆之日,母亲想着她可怜又不好得罪婶母给办生日,便让我带她出去吃个饭,买点东西,那天见赵四小姐对妹妹动了怒,一时我也没忍住。”我点点头:“确实可怜。”无父无母且寄人篱下,“你是一位好兄长。”他似隐隐地叹了一口气:“今日是她母亲的忌日,谁曾想她到花园里边偷偷烧纸祭奠给仆妇们抓着了,我正好路过,怕母亲生气,就将她带出来去上了香,顺便过来听场戏,让她散散心。”我知道侯门公府里太多这些密事:“杨公子,谢谢你信任我,如今这位妹妹已是芨荆,找个好人家嫁了,大家都省心。”“家里人本是这样想的,只是大妹妹现在太后宫里,所以只好缓一缓。”那倒也是,在杨菡秋成为信王妃之前,杨家可不能有这个动静,到底是见不得光的事。他抬眼看着我:“我不想你误会。”我点点头,“自然自然,杨公子尚未娶妻,传了出去确实不雅。”他仍是看着我:“我倒不在乎外人说什么,清者自清。这位妹妹出嫁了,自然就没什么谣言了。”我也没听出他话里来,只是接着说:“既有这个缘分不妨将这位妹妹让我见见。”他甚是高兴,叫了守在门口的下人去将小姐带过来,不一会儿一位清丽的小姑娘出现在门口,我上前拉住她:“难怪你哥哥疼你,长得这模样连我也喜欢,你叫什么名字?”她含羞的低着头跟我行礼,小声说道:“小女名杨菡瓷。”杨公子跟她介绍:“这是太后身边的鱼女官。”,又转头对我说:“你若不嫌弃,便让她叫你一声鱼姐姐。”我忙说:“不嫌弃,不嫌弃,今天第一次见面,也没有带什么礼物在身上。”我从头上取下一只银发簪递给她,:“这是太后赐我的,银子不值钱,这錾刻工艺和镶的这颗珠子倒还罢了,也当得起今日的礼物。”她忙屈膝下去,说不敢要,杨公子大方地跟她说:“鱼女官送你的,你只管接,日后出嫁便带着。”她方才红了脸向我道谢。“对了,杨大小姐前日夜里登城楼看烟火受了凉,这几日正熬着药,倒也没什么大问题。”他皱了皱眉,“明日我让人送些补品进宫,御医那里还麻烦鱼大人了。”我含笑客气了一番,便准备告辞,起身从他身边过的时候,他突然叫住我,我转身与他面对面,他竟伸手向我头上过来,我惊了一跳,他方才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刚刚取发簪的时候头发拉出来了。”我伸手摸了一下,杨菡瓷忙上前帮忙将头发捋顺,“多谢多谢,本官告辞。”下得楼来,庐阳的马车已经牵到了门口,我们便往虚云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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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虚云观门口我看看日头尚早,便对喜珠说:“你进去看看戚道长到了没有?若是没有回来,你便不用出来了。”又吩咐庐阳带着马车夫在树下茶摊喝茶,只管候着。
虚云观因是皇家坤道院,平日里便不怎么接待男斋主,只在外头大树下设了些茶摊和一排精致的茶舍做招待处。
我静静地坐在马车里,马车的侧窗挂着纱帘,正对着道观的朱红大门,也不知坐了多久,终于看到戚道长一个人踏着夕阳回来了,我仍是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果然从大树后的茶摊上出来了着白衣的一个男子,直接快步走到戚道长侧身,喊了一声“诚冲。”“师父”我在心里不觉喊了出来,师父是虽说已年近不惑,外形委实潇洒倜傥,师父年轻的时候生得相貌秀美,不知他身分的人,都误认作优伶一类。且又爱上台串戏,串的都是生旦风月戏文,而性格古怪生硬只是表面斯文随和,总拒人千里,听说是那种让人一见难相忘、再见误终生的情郎。只是不知道师父这些年遭遇了些什么,如今却里外都随和得很。我见戚道长浑身一震停在了原地。车子隔得不远,我隐约能听见师父说了一句:“故人多年不见,却是容颜依旧未改。”戚道长并未回身,似呆呆的站在原地。我听得师父说了一句:“这么多年了,却没想终究还有缘分再见面。”我想不到师父竟有如此煽情的一面,不过曾经听到师父在烟花柳巷种下了不少情债,这些情话在一位青灯古庙中生活的道姑面前,简直就是惊涛骇浪。当年戚道长对他暗生情愫,毁了婚约,他却不削一提潇洒离去。也不知道他在戚道长面前低声说了些什么,戚道长早已经泪痕满面,想来当年的委屈,这些年的孤寂,或许还有难言的思念,在此刻都迸发开来。如此看有师父这般的助力戚道长出手治病是没问题的,剩下的便是太后与金家讨人情了。直到我见师父陪着戚道长往大树下的茶舍去了方才下了马车,径直回了虚云观。
这一夜我告诉姑姑小院里的所有人不得打扰戚道长。
第二日一早我和喜珠在玉清观门口等候太后的仪仗,远远的见到是太后的銮驾亲临,繁花似锦的车队中,一辆古韵浓厚的马车当先。马车四周缀以金银丝线碧玉镶嵌的幔纬,车身木质,髤以明黄,晨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车辕上镶嵌着精美的龙凤纹饰。里边玉清宫早得了消息,袁主持和金迷景领着众高功大开山门来到外面迎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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