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昨天方铭和薇龙他们也过来了,就跟来看看。”他脸上的笑意没由来地让人感到一阵轻松,“昨天正好回学校交材料,没能跟上一起。”
郑有风伸手抱住他肩膀,“你那研究生,快念完了吧?”
“快了,就剩下毕业答辩了。”薛周转头过来看他,“方局让我学校没事的话先回来,反正迟早都是要再回工作岗位的。”
薛周跟郑有风、方铭是大学同学,还是室友,毕业之后三个人一起被分到了市局。他们学校出来的学生,从来都是供不应求的,只是这些年大学扩招,警校也一样。原来毕业可以直接进省厅,现在不行了,一般只能去市局,还要先去基层锻炼一年。
薛周之前也在刑侦大队,前几年有次任务当中他受了伤,手臂上有点儿不方便,正好过了两年单位上组织进修,他怕自己哪天真的拿不起枪,只能转后勤,于是跟上面打了报告,申请去警校读研究生了。
说是读研究生,其实也都是单位出钱,市局忙不过来的时候也经常把人抓回来用。加上过了没多久郑有风也下来挂职,薛周待在市局的时间就更多了。
郑有风算了下时间,发现的确是这样,拍了薛周胸膛一下,“你还比我回去得早点儿。”
薛周点点头,“好像是这样的。”
他俩寒暄完,才把目光放在了王大虎的妻子身上。那个女人身份证上的年龄才三十岁不到,但是她整个人表现出来的样子,确实在不是像是三十岁。生活早已经把她压垮了,整个人又瘦又小地缩在那件旧袄子里,目光木然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薛周拉了拉郑有风的衣服,示意他到偏僻的地方去。“我大概问了一下她,说是老公有几年没有回来了,家里婆婆瘫痪,下面还有两个还在念小学的孩子。也正是因为要照顾老年人,她才没有出去打工的。原本指望着丈夫能挣钱回来过个轻松点儿的年,没想到”
他出来工作也有这么多年了,但好像无论经历再残忍的凶案,见过再变态的凶手,他都始终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胸怀。世上悲惨的人那么多,换做常人早就同情不过来了,可是薛周好像从来没有过。
他恨不得自己是个救苦救难的菩萨,手中一滴水就能帮助大众度一切苦厄,然而终究只是痴念。他如果是菩萨,那就不会像今日这么痛苦了。
郑有风沉默片刻,拍了拍薛周的肩膀,拉着他往王大虎妻子面前走去,“陪我再去问问她吧。”
他们走到王大虎老婆面前,两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往一个小女人面前一站,让原本就胆小的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薛周看不下去,对郑有风说道,“你先问,我在一边等你。”郑有风点了点头,人太多,给当事人压力太大的话,可能会影响问话效果。
他坐到那个女人身边,冲她笑了笑,“姐,你别怕,我来问你点儿事情,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勉强。”
郑有风和颜悦色的时候简直能倾倒一整个菜市场。当然虎着脸的时候也非常吓人。见他态度软和下来,王大虎的妻子也渐渐放松下来,点了点头。
郑有风看了她一眼,单刀直入,“是谁把你们带到这边来的?”假王大虎一跳楼,真王大虎的家人就立刻出现在了警察局,连带着还有后面一群摄像机和记者。简直就像是找好了一样。
那个女人听了他的话,抬起自己早已经干涩的眼睛,想了想说道,“是我老公”她想了下,才反应过来死掉的那个人并不应该这么称呼,但是怎么称呼,却又想不出来,只能含糊过了,“的一个工友。之前给我打过电话,叫趁着年前把我家婆带来这边看看。因为他也就在这边,看病比我们市里方便。”
“什么时候给你打的电话?你确定是那个‘王大虎’吗?”找不到身份,只能暂时这样称呼了。
“就是事情发生几天前。”她想了想,问道,“警察同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有人冒充那个‘王大虎’来给我们打电话吗?”可是人都能冒充,冒充个电话,那不是很容易吗?
郑有风没有回答她,只是问道,“你想想那通电话,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地方。”
她木然的眼珠子转了几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就跟平常一样。”
警方已经检查过死者的遗物。他的手机上有一个变声软件,这些年来想必就是用这个来糊弄王大虎的家人,让他们错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王大虎。东升市地处南方,邻市也是一样,时常有十里不同音的现象。王大虎本人常年不在家,口音本身就已经异化了,加上电话质量不太好,有变音什么的,更别说还有人专门在电话上面安装了一个变身软件,那就更加听不出来了。只是,假的王大虎用来隐瞒身份的小物件,有一天却被凶手借来伪装成自己的身份。
郑有风看过那个电话,非常普通的一个山寨手机,待机时间长,什么都能装,将安卓和苹果系统合二为一,早已经超脱一切品牌了。他问了一下王大虎妻子的电话号码,记了下来,打算等下再核实一下。虽然知道没什么用——通话记录多半已经被人删掉了。
“你们到东开市,没人来接你们吗?自己随便找了个地方就住下了?”
她点了点头,“我尝试过跟我男人联系,但是联系不上。那天都好晚了,拖家带口的,有孩子有老人,就随便找了个地方住下了。谁知道第二天一早,就听见了他跳楼的消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们那里根本就没有发钱。”
既然没有钱,那就肯定不能带王大虎的妈妈过来做检查了。
第二天,她打电话给死者,希望让他来接自己和老人孩子,然而接电话的却是警察。也正是因为这样,才在第一时间确认了死者的身份,只是不曾想到,这后面曲曲折折,别有洞天。
郑有风想了想,又问她,“那是谁让你带着老人孩子到警察局来喊冤的?”
那个女人吞了吞口水,仿佛这样就能湿润她干涸的喉咙。见她目带惊恐地看向自己,郑有风放柔了语气,跟她说道,“我不是要追究你的责任,没有这个意思。这个细节,或许有助于我们找到你丈夫。”
她听了,轻轻低下头,“没有谁,我自己要那样做的。”过了片刻,她抬起头来冲郑有风笑了笑,“警察同志,你们这些吃公家饭的,肯定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的难处。我家里本来就穷,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也不会看得上王大虎他们家。”他家里有个老人瘫痪,需要人照顾,农村但凡家庭条件好点儿的,都不会选择这样的家庭。
“虽然日子苦吧,我也不是那些贪图享福的女人,只想好好跟着他过。他在外面打工卖力气,我在家里给他照顾老娘和孩子。眼看着今年能存点儿钱,可以带老人来看看了,谁知道”她捂住脸,可是那声变了调的哭声还是没能捂住,从旁边散佚了出来。
一直压抑着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奔腾而出,她边哭边说,“来的路上,我大崽还在问我,说能不能让爸爸给她买新衣服,小孩子小孩子几年都没买过衣服了,身上穿的还是邻居家姐姐送的”
眼看着日子好不容易挣扎着有点儿希望了,但是要捻灭那点儿希望也是这样容易。甚至不需要做什么,轻轻哈口气,就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