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安歌看着楚博衍仿佛被箭射中的小兽一般的神情,她知道,她终于伤了他。
她竟能伤他!
叶安歌怔怔地看着他,引颈等待着他赐死她。
楚博衍胸口起伏更猛,目中似有火焰要喷将出来,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处罚她,只冷着脸拂袖而去。
而叶安歌,那堵在心中又硬成的脊梁的一口傲气,终随着楚博衍的转身刹那间烟消云散,便如同失了魂魄的肉身,软软跌坐在床沿上。
谁都不见,独自任泪水层层汹涌。
楚博衍一路回了御书房,服侍的太监见他自安常在的寝宫出来,脸色十分难看,便不敢多言,只在身后跟着。
想起叶安歌方才说的那番话,楚博衍怒从心起,将案桌上的奏折扑啦啦摔了一地,吓得伺候的太监立时跪在了地上。
楚博衍摔完奏折后,便没有了什么反应,于是四下无声,过了多时,旁边伺候的太监才迟疑着提醒道:“皇上,已经三更了……”
楚博衍立刻道:“朕知道。”
又过了一阵,楚博衍才叹出一口气来,道:“安排一下帝舆,朕欲往华严寺走一趟。”
太监顿时吃了一惊:“皇上,现在更深露重,打扰了凡大师不太好吧……”
而这时,楚博衍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灯下一双眼睛比夜更深,比星更亮,“若不是刻不容缓,朕也不会去找他,再晚……再晚只怕什么都不用做了!”
于是,一队车马低调地于半夜,驶出了皇城,一路向南而去。
马车行了一个时辰之后,路边的林子越来越密,山路越来越陡峭,后来连车也行不了了,一行人又换成了小轿,运起轻功飞奔而去。
终于在太阳露出天边之际,皇帝楚博衍终于站在了华严寺门前,而他的老师,大学士马至贤,如今的了凡大师,已在门口恭迎圣驾。
原来,多年前的四皇子之乱中,大学士马至贤因受牵连而被问斩,当时的太子楚博衍跪求皇帝赦免马至贤未果,居然铤而走险,用死囚顶下恩施,甘冒欺君之罪,之后又送他到此偏僻的小寺做了主持,出世隐居,外人只道马至贤已死,却不想他虽然远离了朝堂,却仍高居朝堂之上——只因楚博衍依然尊他为师,咨他以当世之事。
了凡大师从台阶上往下看去,只见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自轿中钻了出来,并不急着往上走,而是抬起眼睛仔细端详着,目光幽深,令人捉摸不透。
了凡大师一时间有些恍惚,总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当今皇帝,而是当年桃树下恭顺温良的少年,眸中一片柔软清明的光芒。
只是,斗转星移,他不再是太子,而他也不再是大学士马至贤,楚博衍并不常过来,但每次过来,似乎都带着深深的疲倦和杀戮之气,而唯一不变的,就是面对他时的谦逊有礼。
“学生拜见恩师。”楚博衍朗声道。
“阿弥陀佛,施主清晨前来,所为何事?”
楚博衍笑了起来,他真心笑起来的样子,同十四岁时一模一样,“忽然棋瘾犯了,想找老师对弈一盘。”
于是两人在堂前的石桌边落座,端坐如松,落子无声,桌边放着两杯苦茶,清香缭绕,华严寺内一派平和安宁。
除了偶尔的对话之外,真是安静,就连山里的虫鸣也显得如此喧嚣。
“皇上此番前来,当是有事吧?”了凡大师率先开口问道。
“何以见得?”楚博衍并不急着回答,反而反问了一句。
“皇上上次来与贫僧对弈,虽不够平和,然锋芒毕露,敢闯敢拼,一往无前,而这次下棋,瞻前顾后,唯唯诺诺,心中似有极大的顾虑。”
心事被人一语道破,楚博衍身子顿了顿,然后缓缓放下一子,道:“只有一事,望恩师能为学生解惑——帝王之威信,是不是只有靠残暴才能树立?”
“皇上认为自己残暴吗?”了凡紧随其后落下一子。
楚博衍又是一怔,缓缓道:“曾经有一个人,指责我不够仁义……”
“只是一个人吗?”
了凡大师指着棋盘上一粒孤立无援,眼见着就要被吃掉的白子,轻轻敲了敲,道:“你看棋盘上这一子,苦苦挣扎,强敌环伺,马上就要被吃掉。如果我是这粒白子,转眼便有性命之忧,却顾不得保全大局,必然怨天尤人,以为这个天下残忍无道,所谓偏安一隅者的想法。”
了凡大师手指一戳指向棋盘,另一边那里有一片正在做活的白子,倘若再下厚一点,这片棋便活了,否则便全为弃子,“皇上是否舍不得这一片棋子?”
楚博衍看了看,半晌才回答道:“学生以为这片白棋尚有转圜的余地。”
“倘若我不做纠缠,而专攻皇上的腹地呢?”了凡大师忽然从棋盒中取过一子,“啪”的一声敲在棋盘上。
落子掷地有声,若雷霆万钧,似排山倒海,惊得楚博衍心中一颤,面上顿时赤红一片,犹如血色。
“皇上,古往今来,多少明君,尤其是开国皇帝,往往手下血流成河,身后尸骨如山,然而他们依然被千秋万代地歌颂着,只因为带来了太平盛世,若暴虐能镇住妖邪,残忍能诛杀乱党,能让天下苍生过上平和安定的日子,就算君王为此背上千古骂名,仍可为之。”了凡大师一字一句地缓缓说着,这些话似有千斤重,“只因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楚博衍唇角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事实上多年来他也一直身体力行着,在这个世间留下强权之君的印象,只是……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