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其实就像一条溪流水,总是缓缓流淌,却从不完全消逝,溪流漫过的地方,很多时候鲜花似锦,绿草如茵,飞鸟驻唱,兔儿饮水。可有的地方却是腐烂的枯草败叶,发臭的动物死尸,还有腥冷的毒蛇毒虫出没其间,于是我们便自然而然的漏过这些肮脏阴冷,只愿意记得那鲜花和绿草的清香,和那鸟飞兔跃的美丽了。
我仿佛被人强行带进电影院看一场恐怖的电影,我本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可是,如果你看到的屏幕上出现的人却是你自己,即使那故事你全无记忆,你也还是会感到惶恐、惊骇,即使闭上眼睛,蒙住耳朵,还是无法不恐惧,不慌乱,我对自己说,别害怕,那只是一场电影,是假的,不是真实的。但我就像一个患上强迫症的人被催眠,所有失去的场景又回来了,好比电脑上删除的文件,被高手还原。
华林生忽然拉着我的手,我想甩开,但他的手无比有力,就像铁钳似的令我无法动弹。我努力挣脱,却感觉力气被化功大法吸干了似的,越来越无奈,我想大喊,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就像嘴边有一个巨大的洞,声音还没出口便已经被吸得干干净净,我回过头来,想找韩佳颖求助,她却邪恶的笑着,已经把办公室的门紧紧关上,手中拿着一根粗大的绳索,华林生说,帮我绑起来。韩佳颖说,遵命。华林生捉住我的双手反拷着,韩佳颖则上来把绳子一圈圈的在我的手腕上绕,墙壁上毛主席像忽然不见了,一条门却无声无息的打开来,里面暧昧的霓虹灯闪烁,一股脂粉香熏人欲醉,我大喊大叫,却只有自己听得见,我哭着,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淹没了我的视线,但在他的眼中,却就像一场毛毛雨,连头发都无法淋湿,铮的一声,他的手上多了一把剪刀,从我的小腹处开始剪开我的衣服,一股冰凉直透心底。
喂,你发什么呆?别这样瞪着我,你的眼神让人害怕,我至于让你这么愤怒吗?看,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好像要把我烧成灰似的,然而又透着一股寒冷,好像想瞬间把我冻成冰,你别怪我说你,是你先说我的!
耳边一个女人的声音把我从恶梦中惊醒,华林生就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他并没有对我怎样,脸上毫无表情,低头翻阅着文件,他也许并没有认真读什么,只是用这种姿态下着逐客令。我看他身后的墙壁,毛主席像还悬挂在那里,而韩佳颖就站在我前面,她似乎对我感到害怕,双手情不自禁的举在胸前,害怕别人突然攻击似的做着防卫动作。就站在这里,也许还没有一分钟,可我的头脑中已经经历了惊涛骇浪,我觉得那绝不是什么梦,但也并不是完全真实的,至少那个男人不是华林生,可是谁呢?难道是何方?这想法让我不寒而栗,绝不可能!何方是我的恋人,在我所回忆起来的记忆里,他每一次出现都是那么温馨,那么可爱。但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弃我而去,也许原因就在刚才突然出现的场景里。所以这场景虽然可怕,我却要追寻那恶人真实的面孔,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何方是否还记得这件事?也许这事令他太过伤心,他才选择了逃离?
我决定不顾一切的去找到何方,我要问清楚他,当初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忘记他?他也完全不记得我?是不是因为我失去了贞操,让他嫌弃?是怎样的伤心,会让我们彼此把刻骨的相思全化作青烟随风飘散,连痕迹都不留下一些?虽然我不记得,但我知道,他肯定是我的初恋,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啊,就这样让它失去?如果曾经在梦里断断续续见过的温馨场景仿佛电影一般的浪漫,可此时我见到的场景却是一场噩梦!如果曾经我即使不记得往事也能平静的生活,那现在这残缺的记忆会让我痛不欲生,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活一辈子,即使死了,我也难以瞑目。
我在大街上狂奔,天气无比的躁热,乌云像一个巨大的锅盖压在大地上,晦暗的太阳藏在云层里,躲躲闪闪的光芒却只让人想发狂,我恨不能撕掉身上的所有衣服,就赤裸着奔跑,任汗水如雨一般挥洒,衣服在我身上像一张网,把我捆缚,让我透不过气来。我看到街上的人群纷纷闪开,又纷纷围拢,他们都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有女人大笑大叫,看,那疯子又发疯了,难道今年春天来得这么早?前几天不是还下了雪吗?草又青了,花又开了?有男人起哄,脱呀,脱呀,脱掉衣服,全部脱光,你的身材好美好性感,你就当这是舞台,而你是模特。有孩子齐声唱起了童谣:姚远姚远,要嫁很远,嫁到日本,变成汉奸,汉奸汉奸,潜伏身边,爱看樱花,却露了馅,小心提防,莫要上当,假装疯癫,野心如狼,虽然漂亮,莫要迷恋。衣服脱光,男人爱看,男人爱看,小心完蛋。
我忽然冷静下来,我停下了奔跑的脚步,放下撕扯着衣服的手,我为什么这么狂躁?这样怎么可能找到何方?纵然见到他了,他又怎么敢跟我说话?天空落下几滴清凉的雨滴,随后便消散无影了,我想,不会下雨了,如果下了雨,洗一个清凉的天然浴,让冰凉的雨水冲去我心头的躁动,那倒好。可是我已经不再躁动了,雨水无法灭去心头的邪火,自己淡定才是良方。既然何方是我寻觅的那个人,那他就总有一天会出现的,也许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他却正在灯火阑珊处。
我静静的在街头漫步,没有人围观,没有人喊叫,大家各走各的路,谁也不认识我,谁也不关心我。我喜欢这种感觉,既不孤独也不紧张,我想也许劈面就会遇到何方,他刚从省城培训回来,我们隔着许许多多的人互相凝望,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像流经两条鱼之间的水,我们对之漠不关心。你瘦了。他说。你也是。我说。
一声哎哟打断了我的思绪,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大着肚子,可怀里却还抱着一个小男孩,她是踢到什么东西,摔倒了,手里提着的一个菜篮子散落一地,大家都围着她,七嘴八舌的说话,怎么大着肚子还出来走呀?买菜怎么不叫你男人来?她爷爷奶奶呢?外公外婆呢?孩子也不应该带来呀,快一岁了吧,这么胖,还抱着,摔伤了没有呢?千万不要流产,那就惨了。
没有人上前去伸一把手,我赶紧挤进去,把她扶起来,一边问,怎么样,有没有摔着?她笑着说,谢谢,没事。看她的笑脸,确实没有摔伤,这么大的肚子,想想都令人心惊,真够强悍的。我于是放下她,去抱一边哭泣的男孩,谁知她猛的过来,一把抱住男孩,说,谢谢了,不用。我感觉她过来的时候迅猛如一阵风,真没想到这么大的肚子行动还能这么快,令人佩服得很。我说,你挺着这么大的肚子,空手走路都够难为了,哪里还抱得动他?我来帮你抱吧,没事,那菜篮子不重,你应该提得了,你就提着它吧。说着,便要把孩子抱进怀中。但女人紧紧的攥住孩子的腰,好像是谁要抢走她的宝贝似的,脸上是一种讨好的表情,笑着说,不用了,谢谢。我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多想,只以为她在客气,于是继续抱孩子,还稍稍用了点力,一边说,不用客气,你是孕妇,我帮帮忙也是应该的,你住哪里?我反正没事,就送你到家里。但没想到的是,她依然不松手,还往自己怀里拉,说,真的不用,我抱得动。我顿时生气了,怒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这么大的肚子了,还没事没事,刚刚摔倒了,若不是走运,都有可能摔流产了,你现在刚刚爬起来,也不知道是否动了胎气,依我说你得去医院检查一下才是。你还要抱孩子,再摔一跤怎么办?不但你自己危险,肚子里的孩子更危险,就是手上的孩子摔一跤也痛,现在还在哭呢,你这妈真不知怎么当的。
那女人也怒起来,也许因为我扶了她,她一开始还不好破脸,这时一把将孩子抢了过去,紧紧的搂在怀中,一脸怒容道,你这女人怎么回事?我自己的孩子,抱得了抱不了用得着你管闲事吗?我不要你抱,你偏要抱,到底安的什么心?
我大是愕然,张开空空的双手,一时又是尴尬又是愤怒,又是伤心,想不到一片热心做好事,倒被人怒斥,真是莫名其妙,何苦来哉?而更悲凉的是,周围的人这时也起哄起来,不似开初扶人时的冷漠,都热心的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同声对我声讨质疑起来,好像主持公道的村长,声讨一个入室偷窃的贼人。
是呀,这女人好像不正常,现在丢孩子的可多了,她不会是人贩子吧?
看起来就有些像,想不到长得这么漂亮,心却如此坏!这种人就应该打死,活埋才解恨。
是啊,太可怕了,当着这么多人,就从妈妈怀里抢孩子,抢不走还骂人,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公道?
哪里是什么美女,应该在后面加上一个蛇字,是美女蛇。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越说越气愤,恨不能用唾沫把我淹死,还大有要动手打人之势,我的眼前浮现出电影里演过的,古代民众围着押往菜市场斩头的大**时,那如雨般砸下的鸡蛋、石头,我被吓住了,头脑几乎一片空白,连愤怒也忘记了,幸好这时有人认出了我,看来出名还是挺好的,在关键时刻,便救了我一命。只听一个妇人忽然叫道,这个女人我认识,她不是人贩子,她是一个疯子,但她不是武疯是文疯,平时疯起来除了唱歌跳舞之外就是笑,长得也干净。没事,她最爱孩子了,不会要你的孩子,何况她要你孩子干什么?她是一个好心的疯子,看来是真的要帮你,你说一个疯子也懂得学雷锋做好事了,这世道!
她这一说,便又有许多人也认出我来,纷纷附和,是呀,她就是人民医院的疯子,想不到这么漂亮,我倒几乎不敢认了,还错把她当成了人贩子,你说可笑不可笑?
把孩子让她抱吧,你这大着肚子,没人帮一把,确实挺难的。何况她好心帮你,反让你误会,一定很伤心,若一恼怒发起疯来,你可就惨了。
那孕妇听别人这样说,一时也有些羞愧,但听说我是一个疯子,又禁不住害怕,她说,算了,我抱得了,还是我自己抱吧,我也不敢让她抱,万一……
我知道她想说的是,万一我发疯了,掐死她孩子,或摔死她孩子怎么办?我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呵呵的傻笑两声,便默默的穿过人群,像一个被遗弃被孤立的英雄,从万千人中走过,高昂着骄傲的头颅,目不斜视。我并不伤心,我觉得其实也挺好玩的,帮别人抱小孩会遭到拒绝,孕妇和老人摔倒了,则没人敢去扶,人与人之间还有信任吗?
扶老人,扶老人,有如电光石火在我的脑海中闪过,在那一瞬间,顿时照亮了黑漆漆的每一个角落,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一个老人在马路上摔倒了,周围的人都冷漠的看着,有些人远远观望,有些人匆匆而过,有些人心生恻隐,想上前帮助却犹豫不决,这是一个穿着很体面的男子,头发梳得整齐,但神情痴呆,目光茫然,嘴上不停的说着两个字,我听不清是什么,直到走到近前,才听清楚他说的是万岁。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万岁,一度以为他说的是要睡觉,但那是差异如此明显的两个词,万岁,是在想活一万岁吗?自己给自己的祝祷?想不明白,我也不去想,很多老人都会有各种古古怪怪的习惯,你觉得特异,其实对于他们自己来说,都是各有原因的,人与人之间如此隔膜,却又喜欢以己之心度人,就难免误解,恋人之间尚且如此,何况陌生人呢?但我知道,他绝不会是一个碰瓷者。我走过去要把他扶起来,但他似乎并没有要起来的欲望,我便有些力不从心,我说,老爷爷,你摔到了吗?要不要叫救护车的呢?他说,万岁。我说,老爷爷,要不要打电话给你家人?你有没有他们的号码?他说,万岁。我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时围拢几个人,也不禁笑了,七嘴八舌的说,这肯定是一个老年痴呆,无意中走失了。他的儿女们一定很焦急吧。有些人说,未必呢,也许儿孙根本就不孝,不然怎么会让这么老的老人家一个人出门?也许恨不能被车撞死,就去了一个累赘,还可以敲一笔钱呢。有些说,姑娘你好心,但还是少管闲事的为妙,弄不好就惹祸上身了。我对这些无论好心的恶意的言论一概充耳不闻,想看看他脖子上是否挂有写了信息的牌牌,却失望的发现什么也没有。
一个非常有气质的女人走到我面前,脸上的笑容非常高贵,让你感动却不会亲切,就像天上的月光,雍容华丽,温柔如水,可却不会让你感到温暖,你仰望她,感觉非常遥远。可你又喜欢她,喜欢沐浴在她的目光下。她说,小姑娘,谢谢你。然后低头对老人说,爸,你怎么走出来了?快跟我回家吧。
老人并没答应,仍是目光呆滞,但却在她的轻扶下站了起来,我说,我帮你吧。扶了老人的右胳膊。她向我一笑,说,谢谢你。我想她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看那气质,便知是有文化的人,甚至可能是手握权力,叱咤一方的女强人,她很美丽,但外表绝不柔弱,我就像一个喜欢月光的浪漫女孩,追随着月亮的脚步,像追逐一首美丽如浪花般的诗。
穿过半条街,我们进了一套老式的四合院,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慌慌张张的迎来,看到老人,几乎要喜极而泣,一边念佛说,祖宗,我洗洗衣的时间,你咋就走了呢?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呀!
女人说,刘妈,没那么严重。来客了,你去倒杯茶吧。
刘妈忙说,好好,于老师,我这就去。她对于老师既敬又畏,既服帖又惶恐。我觉得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情不自禁的似乎就有些畏惧她,又想巴结她,我对自己这种心理非常的莫名其妙,我跟她素不相识,有什么好害怕的?更犯不上巴结,所以当何局长走进来的时候,我不禁奇怪,难道我有种心理感应,知道她是局长夫人吗?否则那紧张从何而来?如果有人在那一刻知道我的心理,一定不会相信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是我们局长的夫人。可奇怪的是,我见了局长,却反而并不紧张,绝不害怕,更不想巴结。我此时担心的倒是,于老师会不会怀疑我扶老人是别有用心呢?会不会把我想成一个马屁精,为达到某种目的,挖空心思不顾廉耻的人?我只希望局长并不认识我,我只是乡下卫生院中一名普通的护士,他不认识我并不奇怪。认识我倒让人意外了。
然而人生中总是充满意外,他一口就叫出了我:小姚,是你救了老爷子?年轻人不错。我有些惊喜,堂堂局长一口就叫出了我的名字,还是感觉脸上有光的,我看了一眼于老师,见她也是和蔼的笑着,并没有皱眉,心中顿时很高兴,笑说,这也是应该的,我没想到老人家是局长的爸爸,爷爷身体倒是挺硬朗的……我停住了,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问题,老爷子这样子,怎么也说不上硬朗,我想问他是不是头脑有问题,但这话怎么能出口?而说什么硬朗,则未免有拍马屁之嫌,自己都觉得别扭,我决定不说什么话,坐坐就告辞吧,无意中扶起了局长的爸爸,和扶起的是别的老人并无不同,只要没人碰瓷,能得句感谢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