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后悔,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那天我去乐老师家,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的胡思乱想,如果不是我看着乐老师剪鞋样时那异样的眼神,也许这一切的悲剧都不会发生?不,不是我的错,我不是告密者,我从来没有要伤害过乐老师,如果那天我不在,没有我这个外人,事情是否就会不同呢?我相信,我怀疑,我感觉惶惑难安,不知所措,事情的发展到了我不能理解的地步,我的胸中充满了愤怒,更充满了不理解,事情怎么可以是这样子的呢?人世间怎么可以是这样子的呢?就是地狱中,也不应该出现这样有悖人伦的事啊。可是,我的思想是不是已经有问题了?我该好好思考,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这是不是就是人说的,错误思想一闪念?我竟敢把社会主义新中国,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下的红中国,被太阳高照,被幸福包围的世界比成地狱,不不,我没有,那一闪念也没有。我只是为乐老师担心,这一切都只因为何兵,这个狼心狗肺,这个猪狗不如的家伙,这个坏透了的东西,我怀疑他是不是乐老师的亲生儿子,乐老师怎么会生出这样黑心肠的家伙呢?也许他就是一个汉奸的孽种,是日本鬼子留下来的,只是乐老师太过善良,收养了他,但古语说得好,养虎遗患,就像那个农夫用怀抱温暖了蛇,但蛇不会感激你,却反而狠狠的咬了你一口。何兵就是那条咬人的蛇,他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是翻脸无情的老虎,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怎么形容都不过分,怎么形容都不能表达对他的鄙视,对他的厌恶。
可是,你看,他还有脸站出来呢。他脸上还在笑着,笑得那么邪恶,那么肮脏,那么不要脸,比鳄鱼的眼泪还要可恨,还要无耻。
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冷的冬天,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那雪初时如粉如沙,打得人生疼,后来就由狂暴而变得温柔,像棉花柳絮在天上飘飞,轻轻的飞扬,落在山上,树上,屋瓦上,湖中,路中,田野中,像妈妈抚摸熟睡中儿子的脸,是无声的,温暖的。南国的雪,总是随下随化,难得形成冰天雪地的水晶世界,可这天的天地却全被大雪覆盖了,到处都厚厚的像盖了棉被,让衣裳单薄的人恨不能掀开它,躺进它温暖的怀抱里。
那天,全校都没有上课,所有的师生都集中在学校巨大的操场上,那是一个露天的操场,平时长满了杂草,一下雨就变得泥泞不堪。此时雪已经把整个操场覆盖了,无论是枯草还是泥泞,还是平时丢在操场上的石块、枯枝、垃圾全部不见了,只剩下美丽的雪,纯洁的白。看不到丑陋与肮脏。操场上热火朝天,红卫兵的骨干份子们甚至在操场正中,用课桌拼成了一个高台。红旗漫卷,白雪纷飞,虽然大家都穿得破烂而单薄,可没有人觉得冷。革命的火已经把大家点燃,熊熊的烈焰烧灼着我们的心,啊,那时候我想革命是多么美丽,此后再没有能感受到那种似火的热情。
不一会儿,操场上的厚雪就已经被践踏得泥泞不堪了,到处是黑黑的脏污的脚印,被踩得过多,洁白的雪开始融化,变成青黑色的半雪半水的东西。
学校的几个老师被红卫兵小将们抓上了台。他们是曾经的校长副校长――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右派分子,一个美丽的女老师,因为平时打扮得娇艳多姿,说话泼辣大胆,这时也被拉上了台,说她是**跟破鞋。
最后一个被押上台的竟是乐老师!我的火热的心就像被浇了一盆雪水的火,熄灭了。她怎么也被打倒了的呢?她虽然美丽,但不妖冶,一种高贵的气质让全校师生折服,他们,竟能把她押上台批斗,我忽然对这些红卫兵小将们充满了鄙视。
把毛主席的相片剪了纳鞋底,还从脖子处剪断,用心恶毒啊!红卫兵小将们宣布了乐老师的罪行。
我吃了一惊,这事除了何兵,就只有我知道,怎么被别人知道的呢?
我不敢抬头,怕与乐老师的眼睛对视。虽然她披头散发,但脸色依然安详,眼睛仍是温柔。可我内心有愧,虽然并不是我告的状,可我觉得就是我干的,因为这件事除了我一个外人知道,没有别人知道啊。难道她自己会去告自己?难道她儿子会出卖自己的母亲?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啊!她一定心里恨死了我,就连我自己都恨自己,难道是我说梦话的时候不小心透露了出去吗?难道说我喝醉酒后吐了真言?难道我有梦游的毛病?我只能这样怀疑。我不能不这样怀疑。虽然我从没有喝醉过酒,虽然我知道,我根本不梦游。
面对乐老师那任你风吹雨打,我自闲庭信步的样子,我觉得我们是如此可耻。她就像风雪中傲然绽放的一枝红梅,风来了,吹得它摇晃,雪来了,压得它弯曲,可它绝不屈服,风一停,它依然美丽娴雅,雪一化,它仍是美丽动人。芳香如故。
我不想回忆后来的惨状,把一枝美丽的花朵摘下来,用手揉碎,用脚踩踏,丢进臭水沟里,这是多大的屈辱痛楚,何况是一个人,一个如此美丽高贵的女人?这些孩子到底怎么了?如果能挖出他们的心来,我想看看,那是肉长的吗?是红颜色的吗?鲁迅先生曾经呼唤,救救孩子,他以为青年代表着希望的未来,可我们的革命青年就是这样一群人吗?这不就是他要救的孩子吗?
给乐老师戴高帽,逼她下跪,打耳光,揪头发,吐唾沫,所有的污言秽语铺天盖地而至……乐老师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多大的侮辱她都没有变得慌乱,她让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宠辱不惊。什么叫高雅,什么叫气质。我记得她在课堂上说过一句话,别人可以侮辱你,但只要你自己不作贱自己,就没有人能真正侮辱你。那天这句话一遍一遍在我的心头回响,像巨木在楼板里滚动,像大石从山谷中坠落,轰隆隆不绝。
但当她的儿子,何兵走上台去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她眼里的慌乱与绝望。也许她当初确实认为是我告的密,但她并没有因此恨我,也许她早看透了人心,所以虽然鄙视,却用她高贵的胸怀表示着最大的轻蔑。但她何曾想到,告密的人不是我,而是她自己的儿子呢?他当着广大师生的面指责自己的母亲,振振有辞的揭露她昭然若揭的司马昭之心。他说,除了毛主席是最亲的亲人,别的人,就算母亲也可以大义灭之。他不能容忍谁敢对毛主席有一丝一毫的亵渎,一丝一毫的伤害,所有的明枪也好,暗箭也罢,都别想过我们这些革命小将的关。
他真是慷慨激昂啊,可他没有看到母亲眼中的绝望,甚至流出了伤心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