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拂由一介游方道士,进入子孙世袭的钦天监成为天文生,再升为五官保章正,打过交道的高官不胜枚举,见识多少秘辛隐情,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本事非常人能及,更贵在一个守口如瓶,装聋作哑。
所谓刑伤有克,刑伤即为牢狱之灾。班贺从不信命理之说,更倾向于其实那晚顾拂便有所察觉,却不明说,看着糊涂,实则清醒无比。
那时他对陆旋所下谶语,不曾想这么快就应验了。
班贺将顾拂带入室内,合上了门。
即便知晓那件事,顾拂仍面不更色,不在意地道:“朝廷刚打了胜仗,他不是叙州总兵派去援剿的?将功抵过,判不了死罪。”
“可圣上只将他搁置在牢中,毫无发落的打算,恐怕心中有所迟疑,这才是麻烦。”班贺道,“先帝时,时隔一两年便大赦天下,以示宽仁。而今上只在登基时循旧例施行特赦,以彰显仁德施政。他曾说过,眚灾肆赦,怙终贼刑,对大赦慎之又慎。如今不杀不放,置之不理,难免叫人不安。”
当今皇帝赵怀熠不同于先帝,认为应当严明依从律法,慎用恩赦。一纸诏令就可以释放成千上万的犯人,但年年赦宥,于治国有何裨益?有罪便当罚,否则只关上一两年便遇大赦出狱,歹人只会愈发轻视王法,罔顾律令,不可轻易赦免。
若是先帝在,班贺也不至于担忧此事了。
顾拂像是看见什么稀世罕见的东西,惊异道:“我要是没听错,你也会不安?可别告诉我,你那么做的时候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后果。”
“事急从权。”班贺苦笑着看向顾拂,叹道,“那时陆旋被追杀,三个恶徒围攻他一个,他又重伤未愈实难招架,不幸被斩去双臂。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一代良将之子就此抱憾终生,什么都不做?”
“得了吧。你可不是头脑发热就不管不顾的莽汉,走一步看三步都算少,能没想过如何解决?我可不信。”顾拂弹弹手指甲,随即一愣,缓缓侧过头去,“我是其中一步?”
班贺正色道:“这件事情可大可小,最终是不是大事,全凭圣上的意志。天铁特殊,巡抚不敢擅自判决,将陆旋带回京,上报圣上奏请敕裁。”
他语重心长:“去尘,君心即天意,天意即君心啊。”
顾拂沉默良久,在班贺殷切注视之下,只是淡淡一笑:“恭卿,何必为了一个相识没多久的人如此犯险?你帮了他,倒成你做错了事,到处奔波搭救。既然不会死,只要不供出你,关个几年又何妨,等圣上哪天遇到喜事大赦,不就放出去了。若是他供出你……你先想想,怎么向圣上求饶吧。”他摇摇头,轻声道,“不值得。”
“晚了。”班贺望着他,“我知道他谁也不会供出来,但正是因为我做出的决定,陆旋之事若不能在未扩大前尽快妥善解决,依然会连累收容他的叙州军营。上至总兵,下至同伍兵卒,皆是知情不报窝藏之罪。数十上百的人命,是被我的妄举牵连。”
顾拂皱起脸,忍不住抱怨:“说得那么吓人,好像不帮你就成了我的罪过了,无量寿福。”
从那语气里听出顾拂松了口,班贺露出笑容,好言说道:“去尘,只需要你对圣上说上几句话,仅此而已。大恩不言谢,结草衔环,此生当报。”
顾拂竖起手指:“别,什么大恩不言谢,你最好多给我说几声谢谢,救了几十上百条人命,叩几个头我也受得住。”
“多谢顾道长。”班贺二话不说屈膝就跪,顾拂倏地站起身,将将避开,抬脚大跨步往外走:“疯了,疯了!你是真疯了!到时候领着你那姓陆的来给我端茶道谢,一个人跪没意思!”
班贺站起身,抖了抖衣摆转过身去,高声道:“顾道长,我送你。”
顾拂头也不回:“别送了。有什么想吃想喝的,就去吃去喝,就你这不要命的模样,谁知道你还有多少日子可过。”
班贺跟上去:“这不正是顾道长擅长的,占吉凶,卜命数,看看我这回能否逢凶化吉?”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顾拂冷哼一声,跨出门槛外,反手关上了院门,将那招人烦的声音与身影隔绝在门后。
屋外声音彻底消失,班贺收敛所有表情,一直独自默不作声待在院子里的阿毛不小心弄出点声响,见他看来,忍不住露出满面愁容:“师兄,旋哥不会有事吧?”
“放心,他不会有事,我有准备。”班贺不用在阿毛面前强颜欢笑,却也不想在他面前显出内心的不定,默默在心里补上后半句,有事的可能是我。
钦天监加密奏疏于卯初呈于当今皇帝赵怀熠跟前,皇帝惯例早起,见到这封奏疏眉梢微扬。
张全忠低下头:“圣上,钦天监监正呈上奏疏。”
钦天监干的就是监察观测天象的事,凡日月星辰、风云气色,皆在钦天监记录之下,如有异变,必须及时奏疏密报皇帝。这封奏疏与平日呈上的有所不同,恐怕记载的内容不寻常。
从谨言慎行的大太监张全忠手中接过奏疏,赵怀熠在桌边坐下,立刻有人将火炉移到御案边。
已是仲冬之末,冬至将至,数九隆冬还未正式开始,天已见寒,殿外天色昏沉,还要过上几刻方才会亮起。
琉璃灯下字迹鲜明,赵怀熠看过一遍,不置可否地合上了:“钦天监监正可还在?”
张全忠回道:“在呢,正殿外候着听宣。”
赵怀熠点头:“宣。”
钦天监监正在内侍带领下步入殿内,拜过皇帝,侧身站立一旁等候问话。